二十二

錦書在幾天裏連續趕路,到北京後已經疲憊不堪,在機場附近找了一家賓館,隨便洗漱後,就一頭栽倒在床上,睡得昏天黑地。

一覺醒來,看看時鐘,淩晨四點四十分。和他重逢的場景又在腦海裏浮現。他的樣子和聲音,清晰得好像還在眼前。她想起臨別時他打的手語,真傻,她暖暖地笑出來。

現在他已經快到北京了吧?她拿起手機,想看看MH370的飛行路線。

才滑亮屏幕,跳出來的頁面上鋪天蓋地的都是MH370的消息:

馬航370起飛兩小時後失聯

MH370萬米高空突然消失

馬航370遭遇恐怖分子劫持?

MH370載有239名乘客,其中有154名中國人

馬航370的燃油充足,可比原定飛行時間多飛兩個小時

………

錦書的腦袋一下子蒙了,好像被人迎頭重重一擊,腦細胞被震得停止活動,思維僵住了。身上一陣陣冒冷汗,手啊腳啊都不像是自己的,軟塌塌地癱在床上,用盡力氣也只能勉強動動手指。

沒用的東西,起來!她罵自己。

掙紮了半分鐘,她終於坐起來,手腳還在不由自主地顫抖,心臟怦怦跳,像要從胸膛裏跳出來。

汗水濕透了前胸後背,衣服緊貼在身上,冰冰涼涼,不停地打寒戰。難道虛脫了?她想。跺跺兩只腳,確認都踩在地面上,一只手撐住床頭,顫悠悠地站起來,反復告訴自己:站穩了,別趴下。

強挺了一分鐘,感覺稍好些,手腳漸漸聽使喚了。她連續做幾次深呼吸,劇烈的心跳也慢慢平復下來。

她一板一眼地穿好衣服,緩緩挪到衛生間,照照鏡子,臉上還有汗漬,就用毛巾沾一點兒熱水,擦擦臉,然後抹一層護膚水,又漱了口,塗點兒口紅,把頭發挽起來,整個人感覺清爽多了。

她長長呼一口氣,拎起隨身的提包,神經質般地念叨著:

“身份證,錢包,手機,都在,好,好,等會兒可能會用上。”臨出門前,又擰開一瓶礦泉水,灌了幾大口,鼓勵自己,“撐住,千萬要撐住。”

可是不爭氣的淚水卻止不住地淌下來。

她到達機場時,已經快早上六點鐘。按照時間表,MH370應該在半個小時後抵達,可是現在機場大廳裏“國際到港”的顯示屏上,它的到達信息是紅色——航班延誤。

大廳一角,聚集著近百名情緒激動的乘客家屬,有的在掩面哭泣,有的臉色蒼白、目光呆滯,有的在憤怒地大喊大叫。

幾名身穿藍色制服的機場員工正在徒勞地撫慰躁動的乘客家屬。一些膚色不同的新聞記者手持照相機和攝像機,極度冷血地在人群中捕捉最有震撼力的悲傷臉孔。

錦書被這場面嚇到了,感覺情況可能比她預想的還要糟,一只看不見的手,正在慢慢抽離她尚存的一絲僥幸。她感覺雙腿發軟,又要癱倒在地上,卻硬撐著,勉強蹭到那幾名機場員工前面,聽他們有什麽內部消息。

聽了幾句,原來他們知道的情況比她還少,或者在橫眉冷對的乘客家屬的震懾下不敢開口,戰戰兢兢,語無倫次,看樣子再被逼問兩句,馬上就要哭出來。

錦書覺得圍剿這幾個可憐蟲沒意思,可心裏焦躁不堪,胸口像被什麽東西堵著,恨不得大喊大叫或者瘋狂地打砸一頓才能發泄出來。

身旁忽然有人顫顫地問:“是錦書嗎?”語氣裏透著激動和不自信。

像驚雷一樣炸響,那聲音,雖然蒼老了些,卻仍然熟悉而親切。二十年雖然漫長,卻只忘記了想要忘記的,只過濾掉應該過濾的,那些生命中重要的人和事,流在血液裏,刻在骨頭上,從來不會隨時間的流逝而淡忘。她緩慢地側過身,就看見那張滄桑的臉。他們在二十年後重逢,卻是在這樣悲涼的心境下。

她緊緊拉著他的手:“蕭伯伯。”拼命想做個微笑的表情,可是嘴角咧上去,眼淚卻撲簌簌地淌下來。

蕭逸忙安慰她:“不哭,不哭啊。剛才你從我面前走過去,我就在心裏說,這人長得像錦書,可是這麽多年沒見,畢竟不太敢認。在旁邊看一會兒,連神態都沒怎麽變,你以前受了委屈後,臉上就是這副表情。我就壯起膽子招呼你一聲。”

錦書遇見蕭逸,像在茫茫黑夜中終於看見一絲光亮,雖然心裏仍苦澀不安,卻多了一分依賴和指望。她抽回手,用紙巾擦拭眼淚,心中百感交集。這一天一夜的遭遇,大起大落,大喜大悲,她的情緒都在身體裏郁積,需要很長時間去疏導和消化。

蕭逸比她印象裏更清瘦些,頭發白了大半,額頭上增添了幾道深刻的皺紋,目光似乎更加瑩潤,透著洞明世事的智慧和豁達。

蕭逸從錦書的表情中看出些異樣,卻怎麽也猜不到她是為蕭山盟來到機場,於是小心地問:“你怎麽會在這裏?是接什麽人嗎?”錦書手裏沒提行李,看上去不像要登機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