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隆坡國際機場的舊街場咖啡館,光聽名字就有一種化不開的懷舊味道,而古老的白咖啡更在這味道裏添加了氤氳的香氣,置身其中,壓抑許久的記憶會不自覺地浮起。有人在微笑著嘆息,為那些欲說還休、欲罷不能的故人往事。

雲錦書突然聽到李曼的死訊,而且聽說她臨終前吐露心聲,說她對不起錦書,這一句沉重的道歉,遲來二十幾年的道歉,以她的人生初戀為代價的道歉,讓她一瞬間泣不成聲。

錦書低頭悲泣好一會兒才止住眼淚,從隨身挎包裏取出一盒紙巾,擦拭眼角。

蕭山盟有心過去安慰她,又覺得兩人處境微妙,不適合做出親昵的舉動,只好端坐在座位上不動,努力尋找話題,想轉移她的注意力。

好在錦書逐漸平息情緒,自嘲地苦笑,說:“年紀大了,內心反而越來越脆弱,眼淚說來就來,你心裏是不是在偷著笑話我?”

蕭山盟想逗她開心:“看你現在梨花帶雨的樣子,誰敢相信這是一個做過法醫、參加過援非醫療隊的女強人?”

錦書馬上反對說:“我可不是女強人,從心理情緒到事業成就,沒有哪方面可以歸到女強人陣營裏,我還是本本分分做個小市民的好,不,是小鎮居民。”

蕭山盟繼續調侃她:“你在非洲幾年,怎麽一點兒都沒曬黑?就憑你這膚色,在遼闊的非洲大地上一定是最白的,當地有沒有化妝品企業請你代言?”

錦書露出笑意:“胡說八道,非洲還有白種人呢,我怎麽能算得上最白的。我挺喜歡非洲的,更貼近自然,空氣好,藍天碧水,視野開闊,非洲人也都很熱情。我才從肯尼亞回來,那裏水草充足,大象、犀牛、獵豹隨處可見。當地有許多遊牧部落,豢養了大量牲畜,大家就根據個人擁有牲畜數量的多少來判斷生活水平。”她忽然想起一件有趣的事情,禁不住“噗”地笑出聲來。

蕭山盟察言觀色,猜到她想起了什麽事,就有意逗她說出來:“怎麽?你是不是在肯尼亞有艷遇,受到非洲小白臉的熱烈追求?”

錦書感到詫異:“你經常能猜到我心裏在想什麽,這真是太奇怪了。”

蕭山盟想說“心有靈犀”,卻強行忍住了。

錦書這次匆忙回國,是因為受到一名肯尼亞青年的猛烈追求,嚴重幹擾到她的日常工作,經世衛組織主管部門批準,她取消了後面三個月的工作計劃,提前返鄉。

追求她的肯尼亞男子是當地馬賽部落的重要人物,據說在奧運會上獲得過男子馬拉松銅牌,四肢細長得不成比例,頭皮鋥亮,皮膚黑得像剛出煤窯的礦工。他家境富裕,追求錦書時一出手就是百來頭牲畜,並承諾她兩人結婚時,另有一千頭牲畜做聘禮。這名男子“有錢有閑”,帶著一批人天天到錦書的駐地騷擾,大家都不勝其煩。錦書又好氣又好笑,卻無可奈何,只好一走了之。

蕭山盟笑著聽完錦書的“肯尼亞奇遇記”,揶揄她:“其實你不妨認真考慮非洲小白臉的追求,定居非洲,坐擁百頃良田,數千頭牲畜,從此過上養尊處優的地主婆生活。”

錦書反擊他說:“你要是真心羨慕,我就介紹你過去,你到了肯尼亞就是名副其實的非洲小白臉。”又說,“馬賽部落還實行一夫多妻制度呢,你安的什麽心,把我往火坑裏推。”

蕭山盟趁著氣氛輕松,就勢拋出在心裏憋了半天的問題:

“我哪有能力把你往火坑裏推,你家裏那位也不可能同意。”

錦書撇了撇嘴角,冷笑說:“你不用兜圈子,直接提問就好。我離婚好幾年了,沒有孩子,不然怎麽可能這樣瀟灑,說辭職就辭職,說去非洲就去非洲。”

蕭山盟在詢問她的家庭情況之前,心情忐忑不安,說不清自己在期待什麽答案。如果錦書過得幸福,夫妻情深,家庭和睦,他理應為她感到高興才對,她是獨一無二、百年難遇的好女人,值得命運眷顧。何況,她曾被愛情摧毀過,在毫不設防的年紀,在最幸福的時光,從巔峰墜落,萬箭穿心,粉身碎骨,命運有義務對她做出補償。

可是,如果錦書的現狀真的是這樣,他會感到失落、失望,甚至傷心。在他的潛意識裏,早已把這次重逢,當成兩人重修舊好的天賜良機。

過去二十年裏,蕭山盟曾無數次反省自己,叩問內心,他對錦書的復雜感情,思念、愛慕、歉疚、眷戀、依賴、心疼,從未因時光流逝而淡去。

生活發生了巨大變化,城市的高樓大廈仿佛在一夜間從平地上豎立起來,不可抗拒的科技侵略無處不在,人們越來越喜歡快餐,從食物到愛情。他的鬢邊已生白發,眼角也有了細密的皺紋,胡楂變硬,比年輕時更難刮幹凈。他有了一點兒微不足道的學術成就,有了一個芝麻粒大小的行政職務,別人見到他不再直呼大名,而是叫“蕭院長”或“老蕭”。他有一個天真可愛的兒子,一個身陷囹圄的前妻,他的母親已患病去世,父親已白發如銀。二十年,滄海桑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