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錦書度過了有生以來最心不在焉的一個寒假。

她忽然發現蕭山盟分走了她對母親大部分的愛。見到母親之前,對她的思念不再像以前那樣強烈;見到母親後,歡喜也打了折扣。這讓她有些慚愧,不願承認,想糾正自己,可是失控的感情由不得她。

絕大多數時間,她都在想念蕭山盟,這就是所謂的相思吧,她自嘲地想。歷史上有那麽多關於相思的名句,什麽“願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本想不相思,相思催人老,幾番細思量,還是相思好”,以前讀到時,完全不能體會其中況味,覺得詩人誇大其詞。現在終於嘗到相思的滋味,卻又嫌詩人才氣不夠,對相思的描寫意猶未盡。

她每天都給蕭山盟寫信,在雪白的信箋上暢快淋漓地傾吐心聲。不過這些信多數是寫給自己看的,聊解思念之苦而已,寄出去的只有一小部分。說不清為什麽,也許她只是不想把如火如荼的熱情一股腦兒地傾注到蕭山盟身上,讓他對她的內心一覽無遺。她想保留一些尊嚴,在兩人燃燒的愛情中摻一點清冷,在親密無間中留一線距離。

她不想熱情轉眼成灰。她虔誠地祈禱,希望和蕭山盟天長地久,廝守終生。

春節前,她像每年一樣,來到和楚原市一河之隔的曲水鎮,幫幹媽籌備過年的物什。

她的幹媽六十來歲,身高體壯,動作利索,走路帶風,眼神犀利,唯一缺憾是天生聾啞。她是個孀居老太太,鎮上人都稱她七嬸。七嬸的大名是楊金枝,不過這名字除去派出所主管戶籍的民警,鎮上沒幾個人知道。

七嬸退休前是鎮上集體企業的工人,退休後靠微薄的退休金生活。她精打細算,日子倒也過得去。她丈夫沒有殘疾,但體弱多病,早早死了,拋下她和一個兒子。她兒子生得健全,體形像媽,膀大腰圓,天生勇武。他隨母姓,大名楊軍好,因體毛旺盛,綽號黑毛。黑毛從小不愛讀書,不服管教,最喜混跡市井,罵人打架、小偷小摸、偷看女人洗澡,劣跡斑斑。年紀漸長,黑毛遂成為曲水一霸,在街頭橫沖直撞,白吃白喝,沒人敢惹。後來他因打傷人,被公安追捕,就逃離曲水,從此不知所蹤。

錦書的手語,就是為照顧七嬸而特意學的。她認七嬸做幹媽,並不是和她特別有緣分;花錢花時間照顧七嬸,也並不是可憐她孤寡。錦書的用心在黑毛身上,她盼望有一天,她的苦心能夠感動七嬸,幫助公安追回黑毛。

七嬸雖然聾啞,心裏卻明白,對錦書的主動示好不冷不熱地回應。但錦書做事有常性,有韌勁兒,一有空兒就過來看她,幫她洗衣做飯、收拾房間,裏裏外外地忙活。錦書模樣好看,嘴又甜,做事有眼力見兒,時間一長,就把七嬸的心焐熱了。七嬸只有黑毛一個兒子,卻從小就惹是生非,給她添麻煩,惹她生氣,長大後又棄她而去,她一生從未體會過兒女繞膝的天倫之樂。別人都說錦書比親生閨女還要貼心,七嬸好福氣。七嬸雖然聽不見,卻知道別人的意思,心裏高興,就認了錦書做幹女兒。

錦書上大學後,距離遠了,不能常來常往,但還沒忘了給七嬸寫信,說說學校的事情,也叮囑七嬸按時吃飯,天冷了別忘加衣。七嬸識字不多,就把信拿給識字多的聾啞人,“讀”給她“聽”。別人看了信,更加羨慕七嬸,說她白撿一個讀大書的孝順女兒,可不是前世修來的福氣。七嬸就美滋滋地笑。

每逢寒暑假,錦書除去在家陪伴母親,差不多有三分之一的時間和七嬸在一起。她雖然沒忘記接近七嬸的初衷,但相處久了,覺得七嬸為人善良厚道,有情有義,在內心深處漸漸把她當成親生母親一樣對待。

但兩人再怎樣投緣,七嬸始終沒有揭開那層蓋子,錦書知道火候未到,也絕口不提黑毛的名字。七嬸清楚黑毛犯的案子有多大,絕不是傷人那麽簡單,否則不會逃亡這麽多年還不回來,他犯的事情,恐怕不止要蹲牢房,而是殺頭的重罪。錦書再親,親不過親生兒子。黑毛再不是東西,也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七嬸再仁義,卻仍是個普通女人,親手把兒子送上斷頭台的事情,還做不出來。

這樁懸案,該怎樣了斷,沒有人能預料。

明天就是大年三十,錦書提著一只雞和五斤肉來看七嬸,進門就脆亮地喊一聲“媽”,叫得七嬸心裏熱乎乎的,濕了眼圈。她是真想錦書。她這輩子從沒被人這麽惦記過,也沒這麽疼過一個人,當然,除了那個她想疼卻不知道人在哪裏的黑毛。

錦書放下年貨,從貼身小包裏取出一張照片,遞給七嬸看,打手語“說”:“這是我男朋友。”眼角眉梢透出掩飾不住的笑意。七嬸是過來人,一見錦書的表情,就知道她動了真心,笑著搖搖頭。她仔細端詳照片上的男人,一邊看一邊點頭,贊許錦書有眼光:“你看他天庭飽滿,眉形秀美,鼻根隆起,是個靠得住的男人。”錦書故意大驚小怪地“說”:“原來媽還會看相,怎麽一直深藏不露,否則也好給我看看。”七嬸大笑,“說”她只會給男人看相,不懂得看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