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完顏宗雋·胡沙春淺 第四節 玉箱

兩日後金主完顏晟賜宴禁中,命在京的太祖諸子及自己長子宗磐出席,稱要為剛剛返京的宗雋接風洗塵。

又非出征得勝而歸,此舉顯得過於隆重,宗雋心知完顏晟醉翁之意未必在酒。一場詭異的死亡令天地霎時晦暗迷離,揣測人心是新的遊戲,似在深霧中壓下不辯方向的憂慮踏歌而行,遠處溝壑,近處荊棘,有人向你伸出手,在朝他微笑之前,你不知他是友或是敵。

進入殿中,發現除上方禦座外,其余坐席皆圍成環狀。“環飲”是女真人舊俗,往往在相聚圍獵後環坐暢飲,以示不分尊卑。自滅遼攻宋以來,宮中禮儀仿效遼宋漸有定制,賜宴幾乎已不用環飲之法,今日如此安排是例外。

宗雋也不驚訝,見兄弟們差不多都已到了,亦與他們逐一見禮,然後隨意找了個位置坐下。

又等了片刻,完顏晟自殿外走入,與一女子相繼落座,接受眾人拜禮。

禮畢回座,宗雋擡首,目光不經意地掠過禦座上的君主和陪侍於他身邊的女子,忽然有些訝異。

除了不可避免的衰老如塵埃般在身上加深的陰影,完顏晟還是宗雋記憶中的模樣,引他注目的只是那個陌生的女子。

其實席間的男子都有一瞬的盲目,某種晶瑩的光線入侵了他們的眼睛,原以為那是她額上墜下的一圈淺紫寶石尤其璀璨,定睛再看,卻發現真正的威脅源自她迫人的容光。紫衣白羽,瓔珞玉環,尋常的金國服飾被她穿戴得粲然生輝,而她靜默地坐在郎主身邊,沉靜清澈,宛如朝露。

與日顯粗陋的郎主相比,她又若一朵綻放在黑木上的丹芝。這比喻乍現於心,宗雋微覺奇異。年輕的女子人總是習慣以花為喻,例如芙蓉,例如丁香。他不太明白為何會忽然想起丹芝。

察覺到眾人目底難以掩飾的驚艷,完顏晟十分快意,一手摟緊她,笑著介紹道:“這是我新納的妃子,前宋吳王的孫女,晉康郡王的女兒,趙佶親自下旨進封的淑慧宗姬趙玉箱。”

玉箱輕輕掙紮,支身坐正,眼波含嗔帶怨瀲灩一轉,立即勾起了完顏晟一陣舒心大笑。眾人紛紛恭喜道賀,完顏晟越發喜不自禁,玉箱亦隨之微笑,那笑意渺漫如煙雲,冷冷的嫵媚。

“玉箱,”完顏晟側首對她說:“今日朕賜宴意在為八太子宗雋洗塵,各位皇子太子環坐於此,你可能從中認出宗雋麽?”

侍立一旁的通事將郎主的話翻譯給她聽,她聽後淺笑道:“臣妾從未見過八太子,亦不知八太子年齡相貌性情,若郎主不稍加提示,便是有意為難臣妾了。”

完顏晟笑道:“宗雋精通漢文漢學,平日打扮與女真人不太一樣,人更是英武俊美,你只管找那最搶眼的就是了。”

玉箱聞後頷首,於是轉身舉目,款款顧盼,逐一細看在座每位男子。目光落到宗雋身上時,有刹那的凝固,然而也只是僅夠令宗雋本人覺察到的一刹那,她很快移目,淡定地掃視完所有人,再徐徐側身朝完顏晟垂目:“請郎主恕臣妾愚鈍,臣妾實難看出誰是八太子。”

完顏晟詫異道:“真的看不出?你就照瞧著最順眼的猜吧!”

玉箱含笑道:“若依臣妾看,最順眼的人自然是郎主,其余各人長相如何對臣妾來說其實都一樣,並無差別,所以實在無法從中辯出八太子。”

她說的是漢話,宗雋先於須聽通事翻譯的完顏晟之前聽懂,當下隱隱一笑。她的恭維其實不算巧妙,但對完顏晟,這點心機已足夠。他只是對她坦然承恩的態度和她的目的略感好奇,同是宋俘女子,柔福不屈反抗,茂德逆來順受,而這玉箱,似乎很自然地接受了委身敵酋的命運,面無絲毫愁苦哀戚之色,甚至可說在主動迎合,婉轉邀寵。

她的話果然聽得完顏晟哈哈大笑,攬住她的腰在她耳邊低聲說了句什麽,她卻也聽懂了,臉一紅,伸出手中團扇半嗔半羞地在他身上作勢一拍,完顏晟笑得更為響亮。

須臾,完顏晟才止笑收聲,向玉箱指出了宗雋,宗雋站起向玉箱拱手見禮,玉箱亦起身一福,彼此再次落座後,完顏晟又略問了問宗雋近況及曷蘇館形勢,只不提宗望,再舉杯與眾人同飲。

席中觥籌交錯,頃刻間賓主均已滿飲十數杯。這時完顏晟忽然宣布:“此番環飲朕另有好禮相贈。”隨即一拍掌,立即有宮人引三十多名女子魚貫而入,年紀均在十六七左右,辮發飾羽,著錦裙春水服,是金國少女打扮,然而個個眉目清麗身材纖柔,顯然來自南朝。

“她們都是南朝的帝姬宗姬,皇帝王爺的女兒,未嫁的處女,本是宗望與宗翰特意獻上充實朕的後宮的,但朕見眾卿多年來為國立下不少汗馬功勞,南征得勝也理應嘉獎,所以把她們分給你們了,每位愛卿可得四名。”完顏晟說,隨即一指右側:“來來來,你們就按環坐順序依次挑選,每輪每人選一名,直到選完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