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一陣秋雨一陣涼,滿地的濕漉也沒有洗去空氣中透著的腥臭味。今日是常遠問斬的日子,與他一起行刑的還有老李,原本可是內閣首輔,這個官階實在太高,惹得圍觀百姓入人山人海。

比起他這個老哥哥,常遠自問無妻無子,侯府早已衰敗,也算是了無牽掛。老李昨日在獄中老淚縱橫,十二歲的嫡孫女從此就要充入教坊,老人家覺得自己身死不打緊,實在是害了孩子。他略有些慶幸,即便起過了成親的念頭,到底未曾付諸行動,實在是明智之舉,否則害己了還要害人。

“耀亭賢弟,老夫先走一步!”李相對他說完這一句,劊子手的砍刀落下身首分離,血濺五步。常遠閉眼不看,其實這一日並非未預見,但是前路艱辛也需破局,事到如今所有努力一切盡毀。不明真相的百姓在高聲叫好,一時間常遠覺得滿心悲涼。

身首異處,靈魂出竅發現人群中有一人布衣荊釵,那是張燕,如果說他的人生之中還有一絲一毫值得牽掛的,恐怕就是她了。

她眼神專注看著刑場,以為她心裏定是又在罵他,她著實是未蔔先知,早已提醒他,這個新法不會推行成功,他也不會落得好下場。

曝屍三日,他的靈魂呆在刑場之上三日,她足足等了三日。沒有任何表情,只是守著他的屍體。第三日,她讓人拖了一口棺木過來,將他收斂入棺中。

她手扶棺木說:“記得你曾說想要一山,一水,一釣竿,我當時說道:一狗,一人,一草廬。我找到了這麽個地方,以後咱倆就搭個伴吧!”她翻越上馬,帶著扶棺車隊,往城門口去。

“阿姊,你可知道他所犯何罪?”才四十就已經入閣為相的林明祁在城門口攔住張燕的去路。這是她的幹弟弟,經歷了這麽多年,他心裏明白,這個林明祁對這個幹姐姐是有著別樣的心思。

已經不再年輕的張燕,笑起來眼角皺紋明顯,她將發絲卡進耳後,在馬上居高臨下地對林明祁說:“他和李相的變法是這個阻止這個朝代滑向沒落的最後一下搏擊。再短暫也如璀璨流星劃過了暗夜!他是璀璨的星子,你是這暗夜中腐朽的氣息。這便是我的看法,你若是覺得我這話犯了什麽忌諱,也可以將我抓了,判個斬刑?倒也如了我的願。”

“阿姊,你為何還是如此執拗?一意孤行?”林明祁看向張燕的目光復雜,他復雜什麽?早已求仁得仁。

張燕卻目光清朗,對他說:“明祁,我與你早已無話可說,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我一直欣賞他這種勇於為理想付出的傻子,他也願意為了光明,披荊斬棘。在我心裏他是英雄!若是你我之間還剩下一絲一毫當初的情分,那就讓我帶他走。”她一直罵他是傻子,卻從來未曾說過他是她心中的英雄,這一刻他魂魄不得安生。

就這樣他被張燕帶到了富春江畔,山水之間。他記得她一直居住在杭城,有一酒坊名叫三遇,那裏的酒,味道醇厚,香氣宜人,一日只出售三百瓶,多一瓶都不肯賣。有一座宅子名靜園,靜園主人每十日接待一桌親自下廚的宴席,每桌價值白銀千兩,想要吃這一頓飯,須得提前三月預定,也未必會有位子。

挖坑埋了他,樹上了墓碑,碑上有兩個人的名字,一個是他常遠,一個是她張燕。埋葬他那日,已經入冬,江上寒煙縹緲。

張燕將人打發走之後,她拿了一壇酒過來,拍開了封壇的老泥,倒了一碗,灑在了地上。他只是她鐲子裏寄存的魂魄,聞不出,這酒有多香。只是記憶中,每回路過杭城,到她那裏叨擾兩日,她必然拿出她親調的珍釀,親炙的佳肴與他對酌。那酒味道確實對得起賣出去的銀子。

他每每與她講朝堂上的事情,覺得自己在幹一件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大事,實在想一吐為快,等他直抒胸臆之後,她就會潑他一腦袋冷水,字字戳心地指出李相變法中的致命缺陷。然後罵他兩句傻子,勸他不要再執迷不悟了,別到時候連命都沒了,早點退了隱居算了。

那時他常常會被她氣得七竅生煙,每次臨走的時候想要發誓永遠不要再來看她,卻每每總要制造機會路過,永遠管不住那腿,還是來見她。然後再次被氣走,如此往復。

“傻子!”果然如此,她就不會叫他名字了嗎?“你知道我今生今世最最後悔的事情嗎?”她在他墓碑前問他。

可惜他的回答無聲無息,她倒了一碗酒,仰頭一口飲盡說:“其一,未曾與你上過一次床,白白放過了你一副好身板!你特麽也是個死人,咱倆關系都到什麽程度了?你一男人從來就沒想過捅破窗戶紙?就這麽孤零零地一個人?所以說你傻,你別不承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