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一七章 德儀(第2/2頁)

馬車粼粼地從石磚上過去,裴青等人低著頭,自然沒有看見做工細致的冰格紋窗椽後,一張秀麗端莊的粉臉將他看了個正著。那人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扒在窗格上狠狠打量了幾眼,方才確定這就是一直心心念念的那人。沒想到,甫至京城第一天就遇見了他,難不成這是老天可憐見的終於發了善心。

馬車裏的德儀公主忍不住潸然淚下,旁邊是她的貼身宮女葉眉,自然曉得主子的一番心思。連忙出言勸慰,“難怪今早出門時那樹上的喜鵲叫得響亮,原來卻是了解您的心思。等安頓下來,好好地求劉娘娘做主,保管償了您一直以來的心願!”

德儀公主羞紅了一張秀顏訥訥低語,“也不知道他成親了沒有,這都過去好些年了,恐怕他老早就不記得我了。再有,即便我是公主之尊,也是個實打實的寡婦。他那樣的人才,我怎麽配得上……”

葉眉緊緊挨過來勸慰道:“公主千萬莫自棄,您是多金貴的人,從來都只有您挑別人的,哪裏有別人挑您的地方。那江東吳家說起來來累世的高門,吳駙馬死了,他們還不得老老實實地大開中門將您送出來嗎?再有,一嫁隨父二嫁由己,這後半輩子還長著呢,怎麽也得挑個喜歡的人!”

德儀公主歪在五彩鷺鷥緙絲大迎枕上,良久才徐徐點頭。

那年的春天,她不過才十五歲,正是情竇初開的年歲,卻被關在這深深宮城之中不能得見天日,閑時無事就帶了幾個宮人在太液池放風箏。那日的天空是瓦藍瓦藍的,繪了童子戲蓮的竹骨風箏一下子就飄得老高,結果掛在銀杉樹上,怎麽都扯不下來。一群小太監在樹下蹦來跳去,拿長竿去捅拿絲網去撈,卻怎麽也弄不下來。

這時,一隊奉命換防的金吾衛恰恰路過,打頭的那個人生得高高的個頭,看了幾眼後就把鑭裙掖在腰帶上,極利落地竄上去,從密密的枝椏間將竹骨風箏小心地解開,三兩下就翻下樹來。那人將手中物交還後,微微一施禮連句話都沒說就走了。

德儀公主那天圖方便,穿了一式碧青色小宮女的宮裝,羞答答地接過風箏,那人卻沒有轉頭多看一眼。後來,她就知道了那是今年新進的金吾衛,名字叫裴青,廣州人氏無父無母。每日申時三刻金吾衛在太液池巡防時,便是她一天最快活的時候,且是她隱藏至深的秘密。

再後來的某一天,劉母妃問她想要個什麽樣的駙馬。

德儀雖然是宮中受寵的公主,卻知道這受寵的前提條件是聽話,更何況自己的生母早已去世,劉母妃肯過來問一句已經是天大的面子了,只怕駙馬的人選早就定下來了。果然,不過一個月她就在景仁宮見到了隨母親前來請安的吳家子,高高瘦瘦的,面色蒼白得像樹葉一樣單薄,但她卻不能多說什麽。

鑼鼓喧天十裏紅妝,德儀公主坐在花轎裏想,心想要是有機會再見那個人一面,就是死也甘心。車隊從金光門出去的時候,透過重重的帷幔,她一眼就看見那人劍眉星目一身重甲地騎在高頭大馬上。

讓德儀公主一心惦念的郎君,竟是如今的送嫁人。

一個月的行程,德儀公主的心在不住地煎熬,只盼這條路永遠不要走完。她悄悄地看那人騎馬,看那人與同袍說話,看那人跟一群粗漢圍在一張桌子邊吃飯。大多數的時候那人是安靜寡言的,偶爾幾句話的聲音略微有些低沉,像是佛寺裏的暮鼓晨鐘。

到了江東,送嫁的軍士要返回京城。德儀公主在屋子裏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吳家的仆婦們以為公主是難離故土,無人知道她是哀悼自己還未開始就要結束的情殤。只有一向貼身侍候的宮女葉眉,從中看出了幾絲端倪,卻同樣束手無措。

婚後不久吳駙馬病了,幾天就病入沉疴。他是一個溫和的人,永遠是世家公子的做派,像是白紙上淺淺淡淡的水墨畫,卻永遠走不進德儀公主的心裏去。她的心裏是那片瓦藍的晴空下,從銀杉樹上矯健跳下來眉目分明的青年。

德儀公主端茶送水服侍湯藥,困了就在窗邊的矮榻上歇息,整整三個月後吳駙馬還是去了。人人都挑不出公主的錯處,吳家的老祖宗親自給皇帝上表,稱贊她“矢志靡他克諧以孝,綸音伊邇載錫其光”。青燈古佛前守了三年孝後,皇帝終於下令讓其回京省親。

馬車不能進內城,德儀公主被扶下來時,擡頭看著宮墻內也漸漸有了幾絲春意,頭頂的樹梢和腳底的磚縫裏冒出了點點新綠。她微微翹起嘴角,剛剛進了這道紅色的宮門就遇到了裴青,豈不是說自己的好日子終究要著落在他的身上,這一次定要緊緊地抓住這次難得的機會!

遠處,景仁宮的嬤嬤們帶著四人擡的步輦恭恭敬敬地等在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