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四九章 推舟

赤嶼島一間布置頗有些禪意的茶室裏, 四當家林碧川將一盞煮得恰到好處的洞庭碧螺春推置客人面前, 笑道:“這是我家鄉的名茶, 每年我都要輾轉托人弄些來,看到這些我才記得自己是從哪裏來的!”

這話細細辨來內裏實在有些淒楚,幹了現今這這個行當,吃穿不愁家財豐饒, 可是昔日故土卻已難以回返。再是隱瞞身份不用真名, 老家的那些鄉裏甲長保長差衙心裏哪個不門清,只是不到最後關頭又有誰敢越雷池半步!

一臉短髯的徐直心有戚戚焉, 悶不做聲地舉起薄胎細瓷茶盞聞那茶香。

洞庭碧螺春產於蘇州太湖洞庭山,條索纖細卷曲成螺,滿披茸毛色澤碧綠。沖泡後味鮮生津清香芬芳,湯綠水澈葉底細勻嫩。民間有這樣的說法:碧螺春是銅絲螺旋渾身毛, 一嫩三鮮自古少。

徐直看著盞中茶葉徐徐下沉展葉放香, 良久才擡起雙眼問道:“我雖與林四哥少朝面,也曉得你的大名。這麽多人的吃喝拉撒樣樣都要銀子, 島上的經濟一向靠你才得周全。聽說中土之上幾家有名望的商號都有你們的暗股,每年還有巨額的花紅。”

林碧川可說是做生意的大才, 這樣一個不起眼的人物, 對於生意場的事卻有一種野獸般的直覺。大當家毛東當初烈慧眼識金, 就是看中他這一點, 才將一介書生大力提拔至赤嶼島的四當家。這些年來, 事實也證明大當家的眼光有時候還是可以的。

聽了徐直的直言不諱, 林碧川一張容長臉老神俱在神色絲毫不變, “有無暗股花紅都不是要緊事,徐老弟莫非忘了自己早就不是官家的身份了,現下要緊的是你準備上哪條船?”

面對對方的單刀直入,徐直垂下眉峰,良久才澀聲道:“我以為我表現得已經夠清楚了,連葉麻子那等夯人貨色都生怕我上來搶他的飯缽,大當家卻在揣明白裝糊塗。莫非嫌我的誠意不夠,還要我掏出心肝來不成?”

林碧川話語一噎,老實說大當家這事辦得是不地道。

遭了難的兄弟千裏來投奔,一句明白話沒有還老找緣由避著不見人,那真是把人當猴耍呢!苦笑一聲,林碧川拿起茶壺澆向紫砂做的茶童子,看著裊裊的白霧緩慢升騰,才半是勸慰半是解釋道:“大當家也有他的難處,赤嶼島正值大興之際差的是人手。只要兄弟你日後以大當家馬首是瞻,二哥和三哥那裏由我去說和!”

茶霧緩緩繚繞,對面蓄了短須的高大男子早已失去昔日的儒雅。略略有些滄桑的面容仿佛有些看不清的悲喜,細瞧之下卻又平靜得象是月下沉寂千年的堅硬海礁。良久,只聽他長嘆一聲長揖到地,“勞煩兄長了!”

徐直耷拉著肩膀走出茶室,掩在一塊山石後才不經意般地回頭,望了一眼身後半垂的竹簾,眼底慢慢地浮現出不屑。

剛才在飲茶時他就聽出室內不止他和林碧川二人,這個時節能躲在後面偷聽談話的不外乎只有那一人。沒想到事隔多年,大當家行事依舊如此矯情,又要裏子又要面子。今天按著他原來的意思是要推辭一番的,可忽然心底劣性一起,便順水推舟地應下留在島上,依大當家那多疑善變的性子,今晚只怕又要難以安枕了。

茶室裏空寂無聲,半刻之後牙雕山水染色圍屏後才步出一人。

這人布衣長須面目和善,正是大當家毛東烈。他看著眼前被風吹得草葉亂舞的小院落,有些猶疑道:“徐直一向向目高於頂桀驁不馴,尤其是個屬驢的性子喜歡犟著來。今日你才提個話頭他就一口答應下來,我心裏頭怎麽就覺得不踏實呢?”

林碧川心裏微微一嗮,面上卻半點不顯地垂首輕聲道:“今時不同往日,徐直已經不是青州左衛手握兵士的實權百戶了,現在各大衛所碼頭關口都張貼了他的海捕文書。這人一旦少了依仗膽氣就不足了,大哥先時又把他放在東頭小月台上晾了半個月,什麽火氣都應該熄了。您再適當懷柔幾句,想來徐直成為臂膀也是指日可待的!”

大當家溝壑縱橫的臉上便徐徐綻開幾縷笑意,拂須感嘆道:“這十年若非有你,我絕對騰不出手來處理這些煩心事,赤嶼島也絕無今日風光!”

面對著褒獎,林碧川依舊態度恭敬,“我一家老小都在這裏,自然希望咱們島上越興旺越好!”

大當家想起昨晚酒宴上破事,葉麻子偷~人竟然偷到兄弟的頭上,還好死不死地讓人逮個正著。見過蠢的,卻沒有見過這般蠢的。那徐直是輕易好惹的主嗎?心腹說得有道理,是要找個人壓制一下葉麻子和鄧南的氣焰了,自己的忍讓卻被看成是一味的軟弱,真真是滑稽至極!

徐直也不是個好相與的,當年老船主在的時候就對他器重有加。若非機緣巧合,這赤嶼島姓甚還不知道呢?不過十年前徐直就沒翻起什麽浪頭,現在的自己在島上早已經是根深蒂固,還怕這個初來乍到的小子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