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東風解凍,雨水桃華, 蟄蟲鳴振, 玄鳥將至, 又是一春, 循環復始。

這一春,本也只是一個尋常的新年伊始,但對於京城百官、在外王府、各文武衙門, 乃至大魏的萬萬子民來說, 下月廿六,卻是一個舉國大賀的特殊喜慶之日。

這一年是昭平六年, 下月廿六, 便是皇帝五旬整的萬壽之日。

今上自登基以來, 忽忽已然七個年頭過去了, 在大臣們的私評裏,雖有嚴刑峻法、苛刻不近人情之嫌, 但皇帝修生養息,登基多年,從無土木聲色之樂, 勤勞政事,夙夜不怠, 如今天下太平,民安居樂業, 此為有目共睹, 故逢他五旬萬壽, 不斷有大臣上表,提議大赦天下,由禮部操辦千秋賀儀,到時天下大慶,萬民同賀,一道為皇帝祈福祝壽。

皇帝對於自己過壽一事,向來興致缺缺,每年逢日,不過在宗廟內具禮致祭,百官不賀,年年如此,但今年,或許年紀大了,也或許是逢五旬整壽的緣故,皇帝竟一反常態,並未出聲反對,於是元宵過後,由禮部、宗人府牽頭,下屬太常寺、光祿寺、鴻臚寺協力,其余五部,朝廷九卿,無不放下別事,全都預備起了下月廿六的萬壽慶典。眾臣提議的設壇、建醮、建廟祈壽等項,均被皇帝否決,唯獨去歲,東南沿海亦取得了剿倭戰事的大捷,徹底搗毀倭寇匿於澎湖數島的老巢,剿殺倭寇近萬人,俘虜數千,余下如喪家之犬,驚惶逃回倭國,為患多年的沿海倭患,終於得以肅清,軍民歡喜鼓舞,如今翹首只等海禁再開,兵部提議的萬壽之日於皇城午門前舉辦一場獻俘之禮,以此慶賀皇帝萬壽,張揚國威,皇帝照準了,兵部遂操辦。

深夜,三更將至,李元貴手執一表,匆匆入殿,面上帶了微微的喜色,快步到了殿口,看了眼內裏,見烏沉沉一片,問一值守小太監:“萬歲歇下了?”

小太監低聲道:“萬歲略乏,奏折不多,亥時批完,便歇下了。”

李元貴捏著手中奏表,又看了眼內殿,遲疑著時,忽聽黑漆漆內殿的深處,傳出了皇帝的聲音:“是李元貴?”聲音聽起來略帶喑啞。

李元貴忙應了一聲,將奏表揣入懷中,入內,燃了燭火,行至龍床前,將一面垂帳撩起,以金鉤掛住。

蕭列睜了眼睛,慢慢地坐起身。李元貴見他白色中衣的後襟上有層汗跡,貼於後背,額頭亦隱隱浮出一層水光,似剛從夢中驚醒的樣子,忙取汗巾為他拭汗。

蕭列接過,自己慢慢擦了把額頭。

“萬歲頭還可疼?自己定要保重龍體,那些糊塗人的糊塗之言,萬萬不必上心!太醫也說了,萬歲乃是肝火郁躁,氣結於心,倘日常舒心緩氣,身子自然便會好。”

從去年起,蕭列的身體漸漸就沒頭幾年好了,夜間眠淺,時有頭痛。今日白天下朝回來,又疼了片刻,原因便是那萬壽慶典,朝會中,群臣議預備事項之時,一身兼詹事的翰林學士竟上奏,稱東宮關乎國體,乃朝廷大事,宮位卻至今空置,朝臣無不焦慮,廢太子已守靈多年,盼皇帝借此萬壽之機,施恩召回,提點教化,助其裨益,則朝廷大幸,天下大幸。

這奏言雖然半句也沒提復立廢太子,但個中含義,卻是不言而喻。

皇帝登基迄今七載,唯一的皇子,從前於太子位上被廢,送去祖地守陵,這些年間,後宮再無任何動靜,又據傳聞,皇帝後宮如同虛設,這幾年間竟從無召寢過嬪妃。朝臣表面無波,暗中卻各種揣測,底下暗流湧動。尤其這兩年,朝臣愈發關注此事,漸漸有人推測,皇帝應是有意復立太子,只是尋不到合適契機,如今操辦萬壽,便有嗅覺敏銳之人,譬如這位詹事大學士,借機上了一表,原以為揣摩聖意投其所好,卻萬萬沒有想到,皇帝聽罷,勃然大怒,竟當場將那詹事革職,廷杖三十,隨後怒氣沖沖罷朝而去,留下滿朝文武或戰戰兢兢,或駭異莫名。皇帝回了後宮,頭痛便也發作,太醫過來,折騰了好一會兒,才慢慢恢復了過來。

蕭列並未應聲,自己擦了擦汗,丟下汗巾,問道:“你半夜尋來,何事?”

李元貴忙笑道:“萬歲,隴右節度使衙門的祝壽賀表連夜送到了,奴婢想起萬歲的吩咐,不敢壓下,方才帶了過來……”

蕭列立刻轉頭,看向李元貴。李元貴便從懷中取出那封打了火漆的賀表,恭恭敬敬地雙手呈上。

皇帝盯了片刻,慢慢地接過,啟了火漆,手定了一定,終於裏頭抽出賀表。

薄薄一張紙,上頭不過寥寥數列字而已。皇帝掃了一眼,視線定了片刻,一動不動,良久,目光裏漸漸流露出一種混合了失望的怒氣,將手中的賀表擲在了地上,冷笑道:“朕便知道!果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