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三日後,皇帝見蕭彧。

沒人知道這場見面的經過如何, 就連李元貴也不知道。見面完畢後, 皇帝獨處了一夜, 殿內燈火, 徹夜不息。

初四日,朝廷年假畢,今早便恢復早朝。五鼓將至, 李元貴入內伺候, 見皇帝還是昨夜的裝束,靠坐於一張屏風榻上, 臉色晦暗, 雙眼布滿血絲, 似是一夜無眠。

“萬歲, 今日早朝可要推延,或是罷了, 待明日再開?”

李元貴小心地問。

皇帝慢慢地轉過脖頸,看向李元貴,盯了許久, 目光幽暗,就在李元貴漸漸也感到不安之時, 忽聽皇帝問:“李元貴,你覺著朕, 也是錯了, 是也不是?”聲音嘶啞, 極是難聽。

李元貴一驚,慌忙跪到了地上,磕頭:“萬歲怎出此言?天下無不是的君父。何況萬歲登極以來,乾樞禦極,勤政愛民,萬歲可登南門同樂樓瞧瞧,這幾日,從早到晚,萬民爭相至城樓前膜拜頂禮,自發為萬歲向天祈福,萬民如此,奴婢自然也是如此!”

皇帝冷笑一聲:“你口中說的好聽,恐怕心裏也在腹誹於朕!是啊,他們一個一個都是忠臣!都是義士!只有朕是不義之徒!”

李元貴趴在地上,不住地磕頭:“萬歲息怒,奴婢不敢!”

皇帝從榻上一個翻身下來,一手叉腰,在地上走來走去,神色漸漸激動。

“罷了,那又何妨!就讓他們去做忠臣!去做義士!讓朕來做這個不義之人好了!朕不怕!”

幾乎是咆哮著說完了這話,皇帝停在了李元貴的面前,獨自出神片刻,又面現冷笑:“連上天也站在朕的一邊!右安以為這回他贏了朕,他沒有想到,最後還是他輸了!”

“朕的兒子,不識朕的苦心,不肯認朕,和朕作對。他不要朕的東西!”

“朕不給的東西,這天下無人能奪。朕要給的東西,這天下也無人能拒!他以為他能贏的了朕?”

“李元貴,你瞧著,朕把話放在這裏,總有一天,朕要他自己回來,心甘情願地向朕低頭!”

“他是贏不了朕的。”皇帝一字一字地道。

李元貴趴在地上,擡頭吃驚地看著皇帝,一時不敢發聲。

皇帝閉了閉目,長長地吐出胸中的一口氣,神色終於漸漸地恢復了平靜。

“今日朝會不改。更衣吧!”皇帝沉聲道。

李元貴應了一聲,急忙從地上爬了起來,喚入宮人。

“瀏陽王可到了?”

更衣之時,皇帝忽然問道。

瀏陽王封於偏遠的湘西之地,屬宗親近支,論輩分,屬蕭列的侄輩,但年紀卻比蕭列要大,多年以來,老老實實地在那個不大的湘西封地裏做著藩王,卻運氣不好,到如今五十多歲了,也沒有生出繼承者,膝下無子,漸漸絕望,只等自己死後,這個王爵也就削除,在大魏眾多的皇親貴胄之中,毫不顯眼。每年年底,皇帝照例會選召部分藩王入京參與朝賀,以示宗親恩典,瀏陽王十多年沒被允許入京了,去年底,本也沒想過這個,卻不料忽然得召,允許入京參加朝賀,驚喜萬分,當時預備好朝貢,攜了老王妃一道,立刻動身入京,偏運氣不好,路上不順,竟耽擱了幾日,以致於錯過了初一日的大朝賀。

“稟萬歲,瀏陽王夫婦昨日剛到京城,因錯過朝賀,惶恐不已,乞萬歲宥罪。”

蕭列笑了一笑:“到了便好,何罪之有。朕今日要召見瀏陽王夫婦,你去安排。”

李元貴應是。

昭平二年正月初四,早上的朝會過後,皇帝於宮中召見了瀏陽王夫婦,稱瀏陽王持節愛民,賢名遠播,故今年特允夫婦二人一同入京朝賀,賜下厚賞,瀏陽王夫婦感激涕零,在京城中過了半個月,於元宵後,辭謝出京,回往湘西。

這個瀏陽王,封地小而窮,年事已高,王爵等他一死,也就削除,實在太過不顯眼了,所以連皇帝對他的格外厚待也沒能引發多大的關注,朝臣只以為皇帝此舉是想為大魏的眾多藩王樹立典範,故也無人在意,沒幾日,也就無人再談論此事。

命運便是如此,往往叫人措手不及。包括今日的瀏陽王夫婦在內,誰也不會想到,今日這小小的一段插曲,日後竟成為了影響大魏朝堂天下局勢的一個先奏。

裴右安縱然天賦英明,此刻,遠在塞外僻地的他,又怎可能想得到,暗流自此而起?

當初在他決定掉頭南下之時,他以為他什麽都已經算好了,卻唯獨忘記了考慮一件事。

那就是他想成全的那位少年的心。

“我聽說萬歲找我,我便來了。所有一切,概因我而起,今日起,一應罪愆,由我承擔,死生無怨。”

這是少年那日見皇帝時,說的第一句話。

從這一點來說,他確實沒有贏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