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那個黃昏, 那道路過之人殘陽裏的身影, 如一陣風,無聲無息地掠過, 沒有留下半點的痕跡,直到三天之後, 楊雲來到甄家, 求見嘉芙, 拜見過後, 雙手奉上一封書信, 恭敬地道:“夫人,此為大人從前命我轉交之信。”

嘉芙定定地看著楊雲,這些時日以來, 一直縈繞在她心底裏的那種不可言述的不安,於這一刻, 突然間鋪天蓋地地朝她湧來, 將她吞沒。

她盯著那封托在掌心裏的信,良久, 問:“大人他,是出事了,是嗎?”

楊雲慢慢跪了下去, 低頭,將信高舉過頂。

該來的, 終究還是來了, 如同宿命, 無法退縮,縱然她萬分不願看這封信。

嘉芙閉了閉目,定住心神,終於睜開眼睛,伸手,將那封信取了過來。

……

嘉芙收到信的半月之後,這一天,裴右安、李忠一行人,終於抵達了京城,停在南門之外。

此時已是深夜,城門早已關閉,開啟之後,對面城樓裏的暗夜之中,站了一個身影。

李元貴神色端凝,盯著城門之外的裴右安。

裴右安翻身下馬,足履踏過腳下青石地面,經過那道數丈深厚的城門門洞,朝著李元貴走了過去,停在了他的面前。

“李公公,勞煩你了。”

他脫下了頭上冠帽,說道。

“隨咱家來吧,裴大人。”

李元貴聲音冷淡,說完,轉身上了停在一旁的一頂坐轎,小太監擡了起來,一行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籠罩住皇城的夜色之中。

宮門沉重,緩慢開啟。裴右安走了進去,穿過吞沒在漆黑夜色下的重垣殿宇,最後被帶到了天子的那間書房之前,停在檻外。

李元貴並未發聲,到了這裏,便領著侍立在外的宮人離去,四周隨之陷入一片死寂,夜風從不知何處的角落吹入,掠動著遠處的一道宮幔。

裴右安拂起衣角,於門檻外端正下跪,對著門的方向叩了一禮,額頭觸地:“罪臣裴右安,叩見皇上。”

門合掩著,門內燈火,深沉如夜,良久沒有半點回聲,裴右安便一直如此跪著,一動不動。

良久,門內終於傳出一道恍若發直腹喉深處的聲音:“進。”

裴右安起身,推門而入。

方室盡頭的長案之後,坐了一人,燭火映照,身影如鐘。

裴右安行至案前,再次下跪,依舊叩首不起。

蕭列雙目落到他的頭頂,語氣沉沉:

“忘親非孝,棄君非忠。你自稱罪臣,你可知何罪?”

“朕當年將你帶回武定,這些年來,自問待你不薄,將你視為子侄,對你給予厚望,你卻背朕私交,不但如此,如今還做出如此之事。你何來的底氣,今日竟還敢來見朕?”

“你何不棄朕於不顧,隨那些人也一道走了?”

一連三聲逼問,最後一聲,竟似還帶了點嘲意。

“事不辭難,罪不逃刑,臣之節也。”裴右安答。語氣一如平常,不見絲毫波動。

氣氛慢慢地凝住了。

蕭列的嘴角動了一動,似淡淡地譏笑,但很快,便成了再也掩不住滿腔怒氣的冷笑。

他盯著跪在自己面前的裴右安,呵呵冷笑出聲,眼角肌肉控制不住地跳動,突然起身,拂袖將案前之物一把掃在了地上,稀裏嘩啦聲中,海晏河清墨、雲龍長方硯、朱砂印鑒,連同批了一半的一疊奏折,全部散落在地,滿目狼藉。

“好個臣之節也!你還知道你是朕的臣子?在你心裏,奉的恐怕是另個君主吧?”

蕭列掃落了一地物件,雙手捏拳,微微發抖,隨即砰的一聲,左右重重按於桌沿,身體猛地前傾,俯視著裴右安,咬牙切齒,面龐微微扭曲,聲近乎低吼,宛如一頭被激怒了的猛虎。

近旁燭台一縷燭火,隨他衣袍掠出的暗風,晃了一晃。

裴右安直起了身體。

“罪臣心中,惟萬歲一君,此肺腑之言。”

裴右安緩緩地道,擡起眼睛,望向傾身逼視自己的蕭列。

蕭列胸膛微微起伏,喘息聲漸漸平復,和他四目相對了片刻。

“那你為何還要忤逆於朕?”

裴右安沉默。

“朕要你講!”

他的聲音拖長,帶了點微微的顫抖。

裴右安依舊沉默著。

蕭列慢慢地直起身體。

“昔文王葬枯骨,公劉敦行葦,世人稱仁。又所謂君子求名,小人狥利。你自然不是為了趨利,如此犯君,莫非是想效仿古賢,以博求仁義之名?”

“名聲於罪臣,如浮塵輕羽。罪臣之所以如此,並非盡然出於師生之情,更非為報效天禧先帝。無它,為我之心。”

“他不當死。”

裴右安終於開口,聲音平靜。

蕭列一愣,隨即冷笑:“你為你心,你可曾為朕心考慮?你曾說少帝如今只是一個平凡少年。誠然,如今他確實如此。只是誰能擔保,日後他就不會改變心意?為了天下這個位子,兄弟可以相殺,朕的親兒也要取朕性命,你又拿什麽擔保,少帝日後不會復出再爭太下?成王敗寇,自古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