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澡間裏氤氳的白色霧氣漸漸散淡,空氣變涼。

檀香已經看了嘉芙好幾眼。她整個人下縮,浸在那只香樟浴桶裏,剛洗過的滿頭半潮青絲用支釵子松松地綰在頸側,額輕靠在桶壁上,雙眸闔著,睫毛低垂,仿佛睡了過去。

她怕嘉芙受涼,忍不住輕聲催促:“小娘子,醒醒。”

嘉芙慢慢睜開眼睛,扶著濕漉漉的桶壁,站了起來。

雪肌膩理,玉膚耀目,上沾點點的晶瑩水滴,身段猶如一朵含苞初綻的嬌蘭。

檀香用條柔軟大巾將嘉芙身子連肩裹住,丁香遞上預先備好的衣裳。嘉芙擦幹身子,套了衣裳出去,幾個粗使婆子便進來收拾,內中一個姓王的婆子,剛來沒多久,聞到澡湯裏散出的香氣,忍不住問:“小娘子天天用的這是什麽香?怪好聞的。我孫女下月嫁人,我回去買些給她添妝。”

檀香為人親善,笑應道:“王媽媽,這叫羯菩羅香,也叫凍龍腦,南天竺運來的,我聽小娘子說,在那邊原本也值不了幾個錢,但漂洋過海地運到咱們這裏,一錢也就一兩銀了。”

王婆子嚇了一跳,咂舌:“我的個娘!這也忒貴了,哪裏買得起!小娘子的澡水裏天天加這個,一個月下來,那要費多少銀錢?這洗的不是香湯,竟是錢湯了!”

另個婆子“嗤”的笑出了聲:“老王,這話也就你自己說說,出去了千萬別亂講,免得惹人笑話。東家什麽人家?再貴的香料,到了東家這裏,也不過就是土坷垃。莫說一錢一兩銀,就算十兩銀,小娘子要用,不過也就是吩咐一聲的事。”

泉州海貿繁榮,南熏門、塗門外的大小港口,每天無數船只進進出出,近如占城,暹羅,蘇祿,遠到大食、麻林,比刺,來自海外異國的各種貨物琳瑯滿目,香料是其中一個大類。甄家是泉州巨富,擁有的船隊數一數二,再珍貴的香料,到了甄家這裏也無稀罕之處,這婆子的話雖有些誇耀在裏,但也不算錯。

王婆子頭點的如小雞啄米,訕訕地笑:“是,是,是我沒見識,說錯了話……”抻著脖子又使勁聞了口香氣,方和人一道擡水出去。

檀香出來,見嘉芙打開了香料盒,取玉勺挑了一勺,知她要加到那只鳳頭香爐裏,忙上去替她揭開爐蓋。

“這事我來便可。小娘子當心,萬一燙到了手。”

嘉芙將香料投入爐中。香料觸火,發出悅耳的輕微滋滋聲,伴著一道裊裊升起的青煙,她微微彎腰,擡手,將香煙朝自己的方向扇了幾下,隨即閉目,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檀香看著,心裏有些不解。

小娘子向來不愛在房中熏香,只插鮮花,卻不知道為什麽,那日從西山寺回來後,忽然就變了喜好,房內不但改熏這凍龍腦,連洗澡的香湯裏也要加入搗碎的粉末。

這便罷了。檀香在甄家多年,跟著小娘子,多少也知道些香料的種類和優劣。凍龍腦自然是上品,香氣輕靈而溫雅,後味含甜,價錢不菲,但在同屬的脂香料裏,並不算頂級。頂級的是龍涎。因兩種香料的外形顏色肖似,味霧也像,非行家不能分辨,故常有奸商以凍龍腦充龍涎售賣。

龍涎雖稀少,但甄家並不是沒有庫藏,小娘子既改用熏香,怎不取龍涎,要用這稍次的凍龍腦?

檀香忍不住問了一句。

嘉芙盯著鳳嘴裏噴升而出的一團青煙,淡淡道:“龍涎是禦貢香,我用不合。”

檀香恍然:“還是小娘子想的周到。”

“明天出門記著帶上。我的衣物也全要熏這凍龍腦,熏的久些,別的一概不要,別弄錯了。”

檀香笑道:“小娘子放心,我都備好了,不會錯的。”

“夫人來了!”

嘉芙轉頭,見母親孟氏和她身邊的劉嬤嬤到了,臉上露出笑容,迎了上去。

孟夫人帶著女兒坐到床沿邊:“身體怎樣了?睡覺可還恍惚?”

初九日是嘉芙父親的三周年祭。那日她隨祖母胡氏、母親孟夫人及哥哥甄耀庭同去西山寺做大祥法事,當夜宿於寺中,她和孟夫人同屋而眠。次日清早,孟夫人醒來,發現女兒淚流滿面,嚇了一跳,問她緣故,她搖頭不說,只一味地抱著她,又哭又笑,孟夫人被嚇的不輕,疑心她在寺外撞到了不幹凈的東西,去求了靈牌符水,當天帶她回家,她精神瞧著還是恍惚,這幾日才好了起來。

嘉芙道:“女兒早就好了。娘不必擔心。”

孟夫人端詳了下女兒,見她笑靨盈盈,氣色果然也好,愛憐地摟她入懷:“你爹一走,轉眼就是三年,你哥頑皮不聽話,娘的跟前就剩你貼心,明日就又……”

她停住。

明天,嘉芙就要和孟夫人還有哥哥甄耀庭一道,北上去往京城了。

甄家人這趟北上,明面上是去給衛國公府的裴老夫人祝壽,但其實,更是為了嘉芙和國公府世子裴修祉的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