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2/2頁)

其實他的傷不比她輕,破損的錦衣下千瘡百孔,只是她看不見罷了。

那一箭射在她背心,當時只覺被重拳擊中,並不感到多疼。她甚至悄悄去拔,可是拔不下來,原來是被貫穿了,胸前能摸到箭尖。所以他說讓她帶著牟尼神璧先走,她不能答應。一起走也許他還能活,要是留下,必定全軍覆沒。

她聽見他傷心欲絕的嚎啕,朦朧間看見雪域入口火光沖天,那些人追上來了。她想提醒他,卻除了本能地喘氣,再也說不出話來。

生命在流失,孩子在肚子裏痛苦掙紮,她的視線定格在刃余揮起長劍的一刹那,他赤紅著雙眼說:“就算毀了神璧,我也絕不交給你們。”

這場戰鬥空前慘烈,等不來援兵,無非生死相搏。他身手再好,以一敵百也難有勝券。數不清身上中了多少刀,他們問不出神璧下落,當然不會真的下毒手,只想消磨他的戰鬥力,這樣恰好給了他喘息的機會。他退回絳年身邊,用盡內力擊破冰川,那裂縫迅速蔓延,在他們腳下粉碎,眾人忙於應對,待回過神來再追尋他們夫婦,發現人早就不見了。

雪域靜悄悄,沒有風聲,也沒有枝頭積雪跌落的動靜。平整如氈毯的地面上留下一串紛亂的腳印,伴隨血滴砸出的小小的、深色的孔洞,一路蜿蜒進山腳突出的一塊巨石下。

銀鉤樣的月亮,逐漸變成了棕紅色,照得滿地迷迷滂滂。石下一角有蜷曲的身影,緊緊抱著懷裏的人。撫撫她的臉,還是溫暖的,像睡著了一樣。他知道她已經死了,窮途末路之下,死也不是那麽難以接受。

他背靠崖壁,想起初見她的時候,正是煙柳成陣的季節。那時少年俠氣,鮮衣怒馬,一日看遍長安花。刀光劍影裏闖蕩的長淵少主,自詡也是風流多情的人。可就是那天,她站在畫橋上,不以為然的一眼,便讓他心如春燕,直到如今。

他們認識好多年,一直沒有成婚。他在江湖上殺伐征戰,每每路過煙雨洲,都會去看她。兩地相思數十年,上年初夏終於把她娶回家,她風情又天真,需要最最花團錦簇的背景來烘托她。他以為自己有這個能力,結果竟連保護好她都做不到。那麽嬌脆的人,中了箭也一聲不吭,就這樣默默地死了。

刃余低下頭,和她臉貼著臉,喉嚨裏泛起鐵銹般腥鹹的味道,他說:“你走慢一點,黃泉路上等等我。”

只是可惜了孩子,眼看足月了,他母親再也沒法生下他了。

他伸手撫摩,作最後的道別。奇怪掌心裏凸起一塊,接二連三地叩擊,像在求救。他愣了下,看向絳年的臉,“他想活下去……”

絳年眼角流下一滴淚,在朦朧的月色下瑩瑩發亮。

刃余勉強支撐起來,握著手裏的刀慟哭。剖腹取子,多殘忍的事,可是孩子有活下去的權利。

“給他一個機會……我知道你不會怪我。”

他緊抿雙唇,幹裂的唇瓣上溝壑縱橫,他咬緊牙關,把刀尖貼在絳年的肚子上。

滿身的傷,流光了血,幾次險些睡過去,只有咬碎舌尖的痛才能讓自己清醒。

孩子取出來了,是個女孩兒,那眉眼,隱約同絳年是一樣的。

他脫下袍子裹住她,她那麽乖巧,大概知道境遇可危,不哭也不鬧。如果蒼梧城裏有人趕來救援,也許她能保住小命。如果不能……他的手覆蓋住了她的眼睛,掌底兩輪金芒沒入她的雙瞳,待光芒散盡,除了瞳仁的顏色相較別人更深一些,幾乎和常人沒有任何分別。

“這神璧,不是什麽好東西。要是你能活下去,替爹爹守護它,要是活不成,丟了也不可惜。”

他說完,長長嘆了口氣。掙紮著替絳年蓋好衣衫,夫婦相擁,把孩子護在胸懷裏。

時間不多,但願她命大。父母的屍身涼透了,就再也溫暖不了她了。

刃余轉過頭看向長空,天是墨藍的,這個冬天真冷啊。

遠處回蕩起狼的嚎叫聲,他擡起手臂橫在孩子身前。等他僵硬了,至少也是一道小小的屏障——

爹爹能為你做的,只有這麽多了。

作者有話要說:

①《匈奴列傳》記載:鳴為響聲,鏑為箭頭,鳴鏑就是響箭,射出時箭頭能發出響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