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不相棄

生不如死的疼痛漸漸消失了,也不再長時間的昏迷,蘇雲落不知道這究竟是好還是不好,與疼痛一起消失的還有對身體的感知,她覺得自己似乎變成了一截呆鈍的木頭,連眼睛都被左卿辭以寬葉遮系起來,說是怕光線刺傷了被毒力侵弱的雙眼。

左卿辭做了一個滑筏,拖著她前行,白晝與黑夜不再有區別,弄不清過了多少天。她什麽也做不了,全靠左卿辭照應,一個養尊處優,毫無武功的人陷在蠻荒的深林,還帶著個不良於行的累贅,煩難可想而知,他卻從不在言語中顯露。

她很想看他,可左卿辭不許她取下眼罩。偶然的一天,她的肢體似乎恢復了些許力氣,居然能擡起手臂,盡管仍然沒有觸覺,她還是很高興,趁著左卿辭去取水,偷偷掀開了覆在眼上的葉子。

傍晚的時分,林中的光線柔和朦朧,像半舊的綃紗。

蘇雲落試了半晌,緩慢地從蕉葉地墊上撐坐起來,這還是中毒以來的頭一次,來不及高興她就呆住了,傻傻地看著自己的身體。

她已經不認得這具軀體,肌膚裂成了千萬片,裸露著赤紅而潰爛的肉,流出混濁的膿水,十根手指腫爛不堪,掛著絲絲縷縷的腐皮,連乘黃的藥人都比她更完整。

蘇雲落木了很久,終於開始尋找,不遠處放著滑筏,堆著幾件雜物,還有一把折斷的腰刀,她費盡力氣爬過去,鈍木的手指剛剛抓住刀柄,身後有人上來將腰刀硬奪了過去。

她知道是誰,卻不敢回頭,緊緊地蜷縮起來,恨不得鉆到泥地裏,將一身腐朽的爛肉埋葬。

風是那樣安靜,沒有任何聲音來打破這可怕的一刻,身邊的人俯身將她抱起來,放回了蕉葉上。“別亂動,傷口不能沾上泥塵。”

她縮著不敢擡頭,努力了很久才發出聲音。“阿卿走吧……我治不好了。”

左卿辭的聲音和往常一樣。“你能坐起來,已經是在好轉。”

好轉?好到最後變成一個力大無窮的行屍?她想哭又想笑,顫聲道:“你以前說過最毒的藥,還有嗎?”

左卿辭隔了好一會兒才道:“你想要?那就看著我。”

她僵了很久,終於擡起臉。

他還是那樣好看,只是輪廓瘦了許多,形容蒼白,一雙長眸幽暗如鬼。他望著她,慢慢解開臂腕上的綁帶,露出數道赤紅的傷口。

他受傷了,她下意識地疼了一下。

“最毒的藥是我的血。”左卿辭半跪下來,平視著她,“每隔幾日我會給你灌一些,你變成這樣,是因為血毒和蛇毒相爭,導致體膚潰爛,毒發於表。”

她越聽越是驚駭。“阿卿的血……”

“我幼年中毒太深,靈藥無效,師父以多種奇毒相克才活下來,連褐蟻都不敢沾的東西,自然不是什麽好物。”左卿辭說得很平靜,“你若一心要死,我也防不住,不過最好先想一想,可對得起我耗費這麽多血。”

她顫抖起來,窒了許久說不出話,摞厲的傷口在他臂上分外猙獰,仿佛劃在她心上。

左卿辭不再理會她,去河邊用大葉子舀來清水,替她沖洗傷口沾染的泥屑,“既然你已發現,眼睛也不必再罩上,記著不要看強光。”

她的身體什麽感覺也沒有,覺察不到水流過的涼意,也沒有腐皮掉下來的疼痛,心口淒婉而絕望,“都變成這樣,何必還要……”

她不能再說下去,否則就是輕賤了他的心血,可千百種悲苦在心臆激蕩,眼淚怔怔地掉下來。

“我以前覺得世人多愚,執於一些無益的情感,反受其累。”左卿辭過了很久才道,將她松散的長發挽緊,避免沾上膿水,“現在才明白是什麽滋味,哪怕你成了這樣,我依然不想放手。”

林梢落下一線光,映在左卿辭清俊的眉骨上,照亮他安靜沉睡的面孔。

獸亂唯一的好處是深林宛如被梳了一番,體型大的兇獸死傷殆盡,一路過來極清凈,人跡全無,完全不必再戒懼追兵。不過左卿辭還是很辛苦,早已不復翩翩公子的形象。

即使在教內他依然是一身中原服飾,縱然天氣再悶熱,他也不會像昭越人一般短打。但經過密林的流離輾轉,他的外衫早已磨得稀爛,內衫撕了給她拭洗身體,玄明天衣用來墊了滑筏,修長的雙手遍布淤紅的擦傷,鞋子也磨穿了,長發以一根破布帶潦草系紮,僅剩半截布褲蔽身,與流民粗漢無異。

蘇雲落覺得自己還是死了比較好,但既然他不許,唯有不死不活地吊著。近日肢體似乎靈活了一點,手指變得可控,讓她能做一些細微的小事。

“在做什麽?”

突然的聲音嚇了她一跳,手裏的東西隨之而落。

左卿辭微倦地揉了揉臉,起身走過來拾起打量。“草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