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棋手局

長夜無邊,幽雨漫漫裊裊的灑落,江岸空寂的淺灘籠在雨中,細細的聲籟如春蠶食桑。江畔一座孤亭明燭高燒,清輝瑩瑩,成為暗黑的天地間唯一的光明。

文思淵在亭中憑欄而立,指際把玩著一枚精巧的玉鳩。

一個比夜更深的影子悄然而現,布巾蒙住了臉龐,露出一抹令人心動的雪額深眸,帶著晶瑩的雨霧,似化外天女踏破重霾而來。

文思淵目光一跳,半是驚異半是驚艷。“你在公子身邊竟未易容?”

蘇雲落沉默以對,並未摘下覆面的蔽巾。

文思淵視線在她眉眼間流連良久,神色漸沉,摻著一縷微妙的妒意:“你連我都防得緊,居然肯在他面前露真容。”

蘇雲落無意解釋,僅道:“這次又是什麽?”

文思淵啞了一瞬,忽地斂了神態,恢復了談生意的腔調。“聽說你近日跟他有些不尋常,我還當是謬傳,看來也並非無根之言。”

亭外的世界是一片無盡的黑暗,話語仿佛落入了虛空。

“既然你攀上了高枝,想必幾件生意得另做安排了。”停了一會兒不見蘇雲落接腔,他心下閃過無數猜度,滋味越發難忍,出言嘲道,“靖安侯府地位尊貴,內底卻不簡單,更不可能容許一介胡姬登堂入室,基於多年的交情我提醒你一句,別對美色寄望過高。”

她擡起睫,眼眸又黑又靜,蘊著天光初透時的寒冷。“我想離開,他不讓,用你來質挾我。”

文思淵一怔,陰郁瞬時轉為興奮,左卿辭對她的興趣顯然超乎預計,他立刻有了盤算。“是他扣著你?不必理會,你先避一避,待他來找我再談其他。”

她默了一會兒,聲音有點澀。“你無非是要賣個更好的價,去吐火羅前你承諾過什麽?”

文思淵自知理虧,然而他老於世故,豈會為一句質問改變主意,當下轉了話題:“鶴尾白有消息了。”

蘇雲落明顯專注起來,沖口而出:“在哪兒?”

優勢又回到了文思淵手中,他帶著商人慣有的精明,不慌不忙地轉動指間的玉鳩。

蘇雲落穩住了神。“你要什麽。”

文思淵早已想好,從懷中取過一個木盒推過去,徐徐開出條件。“替我取一面雙蝶透光寶鏡。此鏡相傳為花蕊夫人所有。鏡明如玉,叩之如磬,正午時光影可透,現為涪州城外的桑園主人杜夫人所有,鏡圖和藏匿之處在盒中,兩日內我要見到實物。”

兩日?試劍大會在即,江湖豪俠雲集,當前又難以易容,蘇雲落默然良久。“燕歸鴻在附近。”

玉鳩自文思淵指際彈起,被他一揮收入寬袖,起身走入雨幕,留下一句縹淡的話語:“那又如何,你又不是第一次對上他,不想做盡可放棄,但規矩你也清楚,我不會等。”

蘇雲落悄無聲息地回到沐府房中,卸去面巾和浸濕的外衣。

文思淵的條件充滿了惡意,挑在這一時刻迫她行竊,無疑是為了激怒左卿辭,一旦侯府公子發現她不再受控,作為中間人的文思淵也就擁有了議價的籌碼,贏取了重新進入交易的機會。可左卿辭豈會聽憑擺布,一路上他有形無形地試探,全是為了拋掉文思淵,更直接地操縱。

不想受制其中,唯一的辦法是如左卿辭所言,除掉文思淵。可她需要掮商的消息,也需要他將竊來的寶物出手,盡管狡詐無常,重利忘義,百曉公子畢竟是合作最久,江湖中人脈最廣,而且……又有了鶴尾白的消息,她已經別無選擇。

夜隨著漏聲一寸寸流逝,蘇雲落發了好一陣呆,直到黎明前才在榻上盤坐下來。

半個時辰之後,對面繡榻上的人翻動了一下,瑯琊郡主仿佛碰上了什麽噩夢,額際滲汗,從沉眠中醒來,朦朧的光影穿透紗幔,將屋內的情景映入她的眼。

一個在胡榻上跌盤的影子在淡淡的曙光中,手掐子午,足分陰陽,雙腕置於膝上,食指虛觸,掌心向天,雙目七分閉三分睜,姿勢奇異,有一種獨特的美感。

瑯琊郡主清眸驀然睜大,纖指無意識地掐入了掌心,直到看清對方有一張深秀皎白的胡姬臉龐,她才清醒過來,心頭仍在悸亂地跳動,臉上一片濕涼,擡手一拭,不知不覺竟已淚流滿面。

直至中午,阮靜妍還是有些恍惚,總是不自覺地瞧著蘇雲落發呆。茜痕忍不住輕咳一聲,瑯琊郡主這才收回目光,發現左卿辭正微詫地望過來。

茜痕不清楚主人為何異常,靈巧的圓場:“就算昨日探望見著杜夫人病勢不淺,小姐也不宜憂思過重,時時牽慮。”

左卿辭隨言勸慰了幾句,今日威寧侯與左傾懷被請去宴飲,唯有他以疲累為由推卻,令涪州最好的酒樓送來一桌席面,邀瑯琊郡主及蘇雲落在內院小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