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定巢燕子(第2/3頁)

災民苦不堪言,這些全看在婉婉眼裏,墻角專注得如同狩獵似的眼神,令她傷心又恐懼。她不斷問吃不飽怎麽辦,病了怎麽辦,他說聽天由命,“如果別處的糧食來得及調運,那他們的生計就還能維持。如今只求老天爺垂憐,不要爆發疫情。人口太密集了,萬一一個病倒,接下去就是一大片,我也怕……”

她緊緊扣住他的手,他轉過臉來,對她苦澀一笑。

好在漱泉辦事極為牢靠,他借糧回來,正趕上粥廠生火做晚飯。粥出鍋了,再拿筷子插進去,筷子屹立不倒,真正是能夠管飽的了。

放賑的銅鈴敲響,整個縣城都回蕩在一片嗡嗡聲裏。婉婉看著隊伍排得長龍一樣,差役把粥逐個舀進破瓷碗,不管是她還是災民,都深深嘆了口氣。

吃飯蹲墻角,撅兩根蘆葦就能當筷子使,她不知道百姓的生活是這樣的。到民間走了一遭,就像從天上落到了塵土裏,慕容氏的先祖開創的萬世基業,莫名其妙就成了這樣。

他和底下人分派事,交代完了招呼她回驛站,“咱們明兒再逗留一天,余下的有他們承辦,我帶你先回南京。”

婉婉說不要緊,“那麽多的雜務沒料理清楚呢,糧食還沒追回來,二爺借來的糧也維持不了幾天。”

他帶她緩緩走在夕陽下,只道:“你不必憂心,老六籌集來的糧食已經在路上了,緊著點兒趕,要不了多久就會到。至於被沙知縣昧了的,能不能追回未可知,暫且別放在心上。”

她忡忡的,十萬石糧食,真不是小數目。如果當真運抵貴州司,鎮安王屯那麽多嚼谷,究竟幹什麽用?

回到驛站還在考慮,余棲遐在邊上站著,她坐在桌前冥思苦想。

“我已經很久沒有同皇上通信了,這兩天所見所聞,是不是應當據實告訴他?”她回身看他,“朝廷的兩只眼睛總盯著南苑,殊不知這樣正使親者痛仇者快。依我的想頭,哪處都不能掉以輕心,鎮安王,甚至烏思王、平涼王,都不能放松鉗制。你說……我這樣寫,會不會令皇上懷疑我,一心向著南苑?”

余棲遐略帶憐憫地看著她,大概曾經吃過那位皇兄的虧,所以她也不像以前那樣天真無憂了。人越長大,想的事就越多,為什麽小時候玩在一處,親如一人,慢慢被權力浸淫,會變得諸多猜忌,乃至骨肉相殘。長大真是一件殘酷的事,長公主十六歲,已經可以體會冷暖,連信裏的用詞都要再三斟酌。擡頭寫上“吾皇萬歲”,落款寫上“臣妹跪啟”,欲親近,親近不得,真是世上最大的悲哀。

“殿下忠君之事,皇上怎麽會猜忌您!不過依臣淺見,殿下只要將災糧丟失一事寫在信裏,順帶提一提那糧販子是貴州司人就成了,其余的,容皇上自己考慮。”他謙恭地呵著腰道,“皇上是明君,那樣深的謀略,什麽事猜不到呢。您說得太透徹,反倒不好,還請殿下三思。”

婉婉聽了他的話,對他刮目相看起來。他到了她身邊,辦事說話一向謹慎,很有肖鐸的風範。說皇帝是明君,分明有誇大之嫌,否則怎麽樣呢,總不好說他心眼兒狹窄,喜怒無常吧!

她笑了笑,淺淺的梨渦,優雅澹泊。頷首道好,“就依你的話,只是恐怕要回了南京才能送出去了,這地方人手不夠,又亂得厲害,不能給他添麻煩了。”

余棲遐略猶豫了下,方問:“殿下和王爺,如今再無芥蒂了吧?”

她的筆抓在手裏,頓了一會兒才道:“他用計尚主,這個無傷大雅,我可以原諒他。只要他以後守本分,我想……應該再無芥蒂了。”

余棲遐掖手道是,“臣明白殿下的意思,王爺是要陪伴殿下一生的人,殿下瞧得開,臣等也為殿下高興。”

她聞言眨了眨眼睛,“無論如何,對弈還是少不得余承奉。余大人就在我公主府長久供職吧,將來也別回京了,我身邊缺了你們不行。”

他湧起淡淡的笑意來,拱手道是,“臣今生不離殿下左右,京裏的事,早前就已經交代清楚了,臣除了公主府,已然無處可去。”

斬斷後路,只能勇往直前,長公主在一片落日余暉下,面容平和,像寺院裏鎏金的菩薩。

天熱起來了,再過幾天就是端午,入夜到處都是蟲袤的叫聲。一輪月亮升起來,驛站裏掌起了燈。這驛站有點西域風情,建在官道邊上的空曠地,全木搭建的二層樓,四面合圍,組成一個口字型的大院落。有人走動,露天的樓梯上蹬蹬一連串的腳步聲,時間久了,她已經能分辨出哪個是良時,不緊不慢地,天塌下來,我自悠然的勁頭,天底下找不出第二個了。

婉婉推窗看,他從樓下上來,朱紅的曳撒隨他的步伐開闔,他走得端穩,一步一步,恍如丹陛登頂。她想起乾清宮前的大哥哥,曾經也是風華絕代,可惜後來玉碎,現如今魂魄也不知飄到哪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