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淩波千裏(第2/3頁)

南苑王回金陵去了,每隔十來天就有一封信,從不間斷。婉婉坐在薰籠上逗弄松鼠,看見宮女托著信件呈到她面前,她接過來,隨手就扔進炭盆裏,吩咐以後不必回稟,處置了就是。所以後來有沒有南苑王的消息她不知道,倒是銅環替她記著,一共接了五次,第六次差不多就是她出降的時候了。

宮裏已經很久沒有喜事,上回皇帝繼位是在一番大變故後倉促完成的,即便稱作喜事,也只是在前朝。婉婉的婚事不同,畢竟是肖鐸親手操辦,規格十分高,也應了皇帝早前的吩咐,“一切好看為上”。花了多少錢,她並不清楚,只知道自己陷進了一場混戰,嬪妃們因為後宮無後,連誰給長公主開臉這種事,也爭得面紅耳赤。

張娘娘被廢,如今最大的應當是貴妃,太後卻並未指定貴妃,反嫌“旁人粗手笨腳的,傷了長公主”。大概知道婉婉和音樓交好,這回沒有挑揀音樓是先帝才人出身,特許音樓進毓德宮,也算成全了她們最後的情義。

音樓為她撲上粉,棉線絞起來,繃成一個三角,細細在她臉頰滾過,她能聽見寒毛斷裂發出錚錚的聲響。

音樓一直在問:“疼麽?疼的話我輕一些。”

她是金枝玉葉,但這點痛還是忍得住的,坐在杌子上說不要緊。等她滾完了,臉上辣辣的,便埋在她膝頭不肯起來了。

音樓知道她難過,自己先哭了,“你別這樣,去了還能回來,等你想家了,捎信給廠臣,讓他去接你。”

婉婉搖頭,“我去了就不給你們添麻煩了,這麽個大活人,也不怕南京那裏生吃了我。就是舍不得你們,這一別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重逢,也許一輩子都不得見了。你在宮裏,萬事都小心些,還有廠臣……雖然現在如日方中,可是歷輩執掌東廠的都沒有好結局。”她擡起頭,勉強笑了笑,“我是盼著你們平安的,但願三十年後咱們都還在,那時候再辦個大宴,好好醉一場。”

其實她腿裏沒力氣,鼓了兩回勁兒才站起來。站起來了就不能趴下,她咬著牙讓人給她穿上翟衣,戴上博鬢,收拾齊全了入奉先殿拜別祖宗,向皇帝和太後辭行。

太後淚眼婆娑,整了整她的交領,又整整她的霞帔,說不出話來。

皇帝對她帶著歉意,眼神閃躲著,總有些不敢看她。半晌才接了太監呈上來的如意,放進她手裏,“吉時到了,別誤了時辰。”

她出宮沒有駙馬迎接,更像是一場巡遊。到了江南入公主府,屆時駙馬需跪迎,因為她代表的是整個皇室。她的婚禮冷冰冰,談不上任何人情味,唯有宮眷們的一點眼淚,還可以潦作慰藉。

她把如意抱在懷裏,玉質冰涼,鈍鈍的寒痛鑿在骨頭上,渾然不覺。金輦在內東門外等著,儀仗排得老長,今晚風有點大,紅綢翻飛,在半空中嘩嘩作響。最後看一眼這紫禁城,她在這裏長大,在這裏送走了父母和大哥哥,終究自己也要離開,在留下的人看來,大概也和死了沒多大差別。

狠狠心收回視線,她登上鳳輦放下了簾子,四周密閉,像被關進了一方小小的印盒裏一樣。只看見檐角宮燈的光亮映照進來,深重的一層水紅色,鋪陳在她的蔽膝上。

鑾儀移動起來,帝王家嫁娶有不鳴鑼的規矩,禦道兩旁早有錦衣衛拉妥了路障,所以一路都是靜悄悄的。

婉婉先前心裏倒還有些波瀾,坐進輦車後反而塵埃落定了。一個女人的一輩子分成兩個階段,閨閣裏是前半截,出閣後就是後半截。她的前半截算是走完了,後半截從今天開始,可以讓自己好好經營,也算是一個新的開端吧!

閉上眼睛,發髻間的珠翠在耳邊叮當,腦袋有點沉,她怕弄亂了妝,手都不敢去扶額。下降要用的福船停在通州碼頭,走了很久,大約夜半時分才抵達。終於有人來打簾子了,她擡眼一看,竟是皇帝親自送嫁,之前還打定主意不哭的,到這裏就再也忍不住了。

連天的火把照亮了福船龐大的船身,兄妹兩個在碼頭上淚眼相對。皇帝囁嚅:“朕對不住你……”

現在說這個有什麽用,倒不如痛痛快快撒手。

婉婉襝衽,舒袖跪下,磕了個頭,“臣妹拜別皇兄。臨行前仍是那幾句話,請皇兄保重龍體,一切以社稷為重。臣妹雖遠嫁,心一時都離不開紫禁城,唯日夜焚香禱告,願我主萬壽無疆。”

皇帝忙彎腰攙她,“你心懷天下,皇父在天有靈看得見。你勸諫朕的話,朕都記在心上,你安心啟程吧!”

是啊,京裏的一切都該放下了,不管是人還是事,該道別的道別了,該舍棄的也舍棄了。

福船的船幫有幾丈高,得從上面放下階梯來,她以前沒坐過船,心裏有些生怯。肖鐸送她,趨步架起手臂讓她搭著,她到了台階下,還是把他放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