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2012年,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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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成都醫院經過兩天治療,左學軍顱內出血基本得到清除,意識與語言能力在一定程度上恢復正常,左側肢體仍活動不便,但醫生說接下來做康復治療與推拿復健,應該會有進一步好轉。

醫生接著宣布的是:以他的身體情況來看,絕對不適合再上高原。

施煒一聽之下,幾乎掩飾不住喜悅,可是再一看丈夫黯淡的臉色,又有幾分不忍,只能委婉地說:“學軍,你已經在阿裏工作了將近16年,你的付出大家都看到了。把剩下的時間給我和小齊吧。”

左學軍一直沉默不語。左思安正要說話,一直坐在一邊安靜地看書的左思齊突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她連忙蹲下來:“小齊,怎麽了?”

左思齊一邊大聲抽泣,一邊說:“我不想要爸爸,媽媽,我們不要爸爸了,我只要你。”

施煒一驚,厲聲呵斥女兒:“小齊,不許胡說。”

左思齊從未見過母親對自己發怒,嚇了一跳,哭得更加厲害:“我沒胡說,我不喜歡他。”

左學軍面色慘白,一言不發,施煒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左思安將妹妹抱了起來:“我帶小齊出去轉轉。”

左思安抱著左思齊走出來,坐到前方草坪前的一個魚池邊上。不管她怎麽安慰呵哄,左思齊仍趴在她肩頭哭個不停,眼淚將她的衣服都浸濕了,卻什麽也不肯說。

她正無法可想之際,只見高翔穿過馬路,他原本打算進醫院,看到她們,轉而走過來。

“怎麽了?”

左思齊這幾天已經與他混熟,十分親近他,抽抽搭搭地說:“媽媽吼我。”

高翔坐到左思安身邊,問她:“為什麽?”

“我說我不喜歡爸爸,不想要他了。”

高翔似乎有些好笑,嘴角微微一動:“嗯,沒事,反正你姐姐也不喜歡他。”

左思安忍不住瞪他一眼,他若無其事地繼續說:“他表現得確實挺不可愛的。不過話說回來,你媽媽喜歡他啊。你愛你媽媽,對不對?”

左思齊點頭。

“那為了你媽媽,忍忍他吧,以後別當面說不喜歡他了。”

“可是他不喜歡我。”

左思安再次警告地瞪高翔,同時讓妹妹坐在自己膝頭,看著她的眼睛,認真地說:“小齊,爸爸是喜歡你的。”

“不,爸爸一點兒也不喜歡我,他從來不跟我玩,他只喜歡你,我看到過他拿著你的照片,看了好久好久。”

左思安苦笑:“那是因為小齊你就在他身邊,姐姐在很遠的地方。你跟姐姐一樣,都是爸爸的女兒。他只是不明白該怎麽愛你,才會讓你、讓他自己更快樂一些。”

左思齊似懂非懂地看著她。她伸手整理著妹妹的頭發,將她有些散亂的小馬尾辮重新紮好。小女孩的發質微微發黃,異常柔軟,握在手裏,有如絲一般的觸感。她驀然想起自己小時候,在上幼兒園之前,父親也是這樣抱她坐著,替她梳著辮子,她通常都是調皮地扭來扭去,父親呵斥著讓她老實下來,卻一邊也忍不住笑。

“姐姐,你怎麽了?”

左思安回過神來,搖搖頭:“沒什麽。小齊,快看這池子裏的錦鯉多漂亮。”

左思齊到底還是個孩子,又長年生活在條件艱苦的高原,沒見過這樣成群活潑遊動、顏色美麗的錦鯉,注意力轉移過來,興致勃勃地看著:“姐姐,快看那條魚,長得多胖。”

“嗯,它肯定吃太多了。”

左思齊站到魚池邊上,伸長脖子看著,左思安伸手牢牢摟著她,她又指點著另一條魚:“那個小的是魚寶寶,前面是它媽媽。”

左思安微微一笑:“對。”

左思齊突然盯著左思安的頸後,撥開她的頭發:“咦,姐姐,你這裏畫著什麽?”

左思安怔了一下,騰出一只手,將頭發放好,衣領拉起一些,笑道:“不是畫,是文身。”

“什麽叫文身?”

“就是把圖案、文字什麽的用針刺繡到皮膚上。”

“疼不疼?”

她搖搖頭。

“洗不掉的嗎?”

她點頭。

左思齊的好奇心更盛:“為什麽要文在身上?是怕忘記嗎?”

左思安看上去有些窮於應付了,這時高翔開了口:“小齊,快看那只鴿子。”

左思齊順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又問:“這裏有沒有燕子?”

高翔回答:“成都應該是有燕子的。你喜歡燕子嗎?”

“嗯,媽媽說燕子總是從很遠的地方飛過來生小寶寶,然後再帶小寶寶回家。就像我們看到的朝聖一樣。”

左思安看著前方,沒有說話,而高翔卻若有所思地看著她。

剛才他就站在她旁邊,清楚地看到她頸後的文身是一行英文:Strive to be happy。他知道這是一首英文詩結尾的一句,直譯起來很簡單:堅持快樂,而更為含蓄雋永的翻譯應該是:努力去追求幸福。他也一度非常熟悉左思安身體的每一處細節,卻不知道她什麽時候將這句詩文到了頸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