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1997年,阿裏,漢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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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年前,高翔確實差點兒將命丟在了阿裏。他對於措勤的記憶差不多是一片空白,如同那天下得鋪天蓋地的大雪一樣。

在去往措勤縣城的路上不期而遇後,左學軍的車子在前面帶路,老張跟多吉駕著另兩輛車尾隨其後。在離縣城還有70公裏的地方,一直頭痛咳嗽的高翔突然開始猛烈地嘔吐,很快陷入了昏迷狀態。

等他醒來時,他發現自己躺在醫院病床上。孫若迪看到他睜開眼睛,馬上站起來摟住他,喜極而泣。

“嘿,怎麽了?我在哪兒?”

“這裏是措勤醫院,你因為上呼吸道感染,得了急性高原肺水腫,昏睡了快三天,醫生說幸好我們及時給你補充純氧,送來得及時,不然……”她猶有余悸,差點兒哭出了聲。

他勉力擡手替她擦下淚水:“別怕,我沒事了。小安呢?還在她爸爸那裏嗎?”

“措勤有幾個鄉出現了雪災,左縣長去布置救災了。小安大概被你嚇壞了,這幾天一直守在醫院不肯走,我剛讓施煒把她帶去吃東西了。”

“唉,我病得真不湊巧,弄得她和她爸爸都沒能好好聚聚。”

“她爸爸布置完工作自然會回來。”她握住他的手,“你嚇死我了,我正在想,今天要不要給你媽媽打個電話。”

“何必告訴她讓她擔心呢?”

“臨走之前她一再叮囑我,要我提醒你每到一個地方都要給她打電話。你這一病,有幾天沒跟她聯絡了,她肯定會擔心啊。”

“也對。那你去給她打個電話吧,就說我是小感冒,遲幾天回去,沒事的。”

跟阿裏很多地方一樣,措勤當時也沒有移動通信信號,孫若迪只能步行出去找公用電話。高翔躺在病床上,頭一次打量四周。這裏條件十分簡陋,鄰床上躺著一個牧民模樣的老人,須發花白,樣子十分蒼老衰弱,跟家人用藏語交談著,說話的聲音斷斷續續,不時伴著一陣劇烈的咳嗽,要躺著歇好一會兒才能繼續。

高翔看得心驚,他一向自恃年輕身體好,頭一次這樣一病不起,而且是在高原得足以致命的疾病,醒來後全身無力,和孫若迪講幾句話便覺得耗盡了力氣,看來跟旁邊的老人幾乎沒什麽兩樣。更糟糕的是,他對這幾天的經歷差不多沒有任何印象,只模糊記得有冰涼的手指劃過額頭替自己擦汗。他盯著上方斑駁的天花板,想到看似強悍的生命其實脆弱得不堪一擊,不知不覺在生死邊緣打了個轉兒,不免有些後怕,也不免有些感嘆。

“你想喝水嗎?”

他一驚,這才發現左思安不知什麽時候進來,站在床尾看著他。他搖搖頭。

“那你想吃東西嗎?”

他沒有任何胃口,還是搖頭。她呆呆看著他,眼淚在眼眶內閃爍轉動,明明要哭出來卻使勁忍住,不知道為什麽,他突然禁不住覺得好笑,問:“你叫什麽名字?”

她頓時大吃一驚,張大了嘴巴說不出話來。

“這是哪兒?我怎麽會在這裏?”

“你……都想不起來了?”她小心翼翼地問。

“很模糊,”他做努力回想狀,“只覺得你看著好像很面熟。”

左思安急得不知所措,一下哭出聲來,他這才覺得玩笑大概開大了,說:“哎哎哎,你別哭。”

這時孫若迪進來:“怎麽了?”

左思安抽泣著小聲說:“若迪姐姐,他好像失憶了。”

孫若迪吃驚地看向高翔,高翔做了個投降的姿勢,她放下心來,笑罵道:“你可真是,才醒過來就開這種無聊的玩笑。”

左思安恍然,又羞又惱,狠狠瞪他一眼,轉身跑了。高翔勉力說:“若迪,快去幫我道歉,叫她別亂跑。”

“我走幾步路都喘氣,你倒叫我去追她。放心,這縣城統共只巴掌大,能跑到哪裏去?”

高翔掙紮著想坐起來,孫若迪只得按住他:“行了行了,你好好躺著別動,我去吧。”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回來:“放心吧,她爸爸剛好回來接管她了。你平時也沒這麽愛亂開玩笑啊,沒事逗她幹什麽。”

他笑道:“突然發現自己是死裏逃生,忍不住想惡作劇慶祝一下。”孫若迪也笑,眼圈卻突然紅了,小聲說:“我跟你媽說你感冒了,你媽一聽就知道你病得不輕,我勸了她好半天,恨不能發誓說你沒事,她才沒說什麽。你可千萬要好起來。”

他擡手摸摸她的頭發:“沒事了,我會好的。”

急性高原肺水腫來得十分兇險,延誤診斷和治療甚至足以致命。國外一般主張利用直升機之類的交通工具迅速向低海拔地區轉移,但在措勤顯然難以做到這一點。好在縣醫院對於這種病有豐富的臨床處置經驗,處理得當,讓高翔脫離了危險。他又臥床足足打了三天點滴,醫生才同意讓他出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