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996年,清崗,劉灣(第4/17頁)

她言辭聽起來十分懇切,可是眼神偶爾閃爍,高翔並不盡信她的這一番話,然而一想到陳子瑜,再也無心探究母親在這件事裏起的作用,只能點點頭:“這樣最好,我先走了。”

高翔發動車子離開,心情有說不出的郁躁。他當然明白母親托付他辦的事既不合情,也不合理,之所以屈服,只是因為和父親商量後,不願意聽憑陳子惠真的把這件事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但他完全沒想到剛一開始跟於佳談就已經難以為繼,於佳的指責讓他無言以對,辯解連自己都無法說服。看著於佳眼裏深切的悲哀,他明白即使他再怎麽盡力措辭委婉,一經硬著頭皮開口,其實跟母親上門威脅一樣殘忍。

左思安出人意料地走出來,更讓他震驚。

這是他頭一次見到這個女孩子,他受到的沖擊甚至比聽到陳子瑜犯下強奸罪還要大。她個子不高,頭發淩亂地紮成一個馬尾,面色蒼白,脖子細長,下巴瘦得尖削,略有些彎彎的眼睛黯淡無神,下面掛著黑眼圈,穿一件松松垮垮的大號校服,除了腹部似乎微微隆起以外,他眼前站的分明只是一個尚未發育的普通少女,面孔帶著稚氣,看上去比14歲這個年齡甚至還要小一點兒,從身材到長相都引不起正常成年男人一點兒遐思。

罪惡感。他想,只有這個詞能描述看到左思安後強烈的持續不安了。

隔了一天,於佳打了高翔留給她的電話,她的聲音喑啞而充滿苦澀:“請你過來一下。”

他再度去左家,左學軍仍然不在家,左思安臥室的門仍然緊閉著。於佳面色有些憔悴:“你們贏了,我丈夫昨天被胡書記叫去談話,明天還要趕去省城匯報情況,接受調查。我女兒連續一天一夜拒絕吃飯,逼著我答應你們。”

高翔連忙說:“我已經叫我母親寫了情況說明交到縣政府,並且保證再不提這件事。如果有必要,她可以接受調查做證,收回對左縣長的所有質疑。”

於佳的表情沒有絲毫緩和,但似乎已經沒有力氣憤怒,神情冷漠地說:“我們談細節吧,請注意,不是商量,沒有商量的余地。”

她說得十分簡潔:送左思安去劉灣,寄居在王玉姣的大哥家裏,請她大嫂梅姨照顧直到生產。等左思安懷孕滿九個月就去做剖腹產,高翔必須提前半個月住到劉灣,保證一出意外情況,馬上開車將左思安送到縣城醫院。其他陳家人一概不許過去打擾,孩子生下來後由他們直接抱走,再不必聯系。

不出高翔的意料,於佳斷然拒絕了他小心翼翼提出的物質補償條件。

高翔回家轉告父母,高明一百個不贊成,陳子惠卻在這段時間裏頭一次露出笑意:“我就知道你能夠取得他們的信任。看吧,你果然說服他們了,而且爭取到了對我們這麽有利的條件。”

這個誇贊讓高翔滿心不是滋味,高明更是惱火地質問妻子:“你憑什麽把兒子牽扯到這件事裏面?”

“你現在動不動跟我吵架算怎麽回事?這孩子我要定了,小翔要是不去,我也有辦法讓他們妥協。我又不是讓小翔去接生去帶孩子,他只需要在那個村子裏住半個來月,問題就解決了,有什麽不好?”

高翔眼看兩人又要爭執起來,只得說:“確實沒別的辦法了,就這樣吧,我會把省城的工作安排好。”

話是這麽說,其實他心底充滿猶疑。去一個偏僻的村子裏生活半個月倒還罷了,他的任務竟是看著一個受害少女生下孩子,再把孩子從她身邊抱走。無論怎麽開解自己,他都沒法兒把這一切看得順理成章。

11月初的一個清晨,高翔開著家裏的一輛切諾基,按約定時間到了左家樓下。過了五分鐘,於佳和王玉姣領著左思安下來,她們剛上車,左學軍突然從另一條路上走過來,一把拉開右邊車門:“小安,下來。”

高翔驚訝地回頭,只見於佳惱怒地說:“你終於肯回家了?”

左學軍不理她,重復地說:“小安,下車。”

左思安坐著沒動,低聲說:“爸爸,讓我去吧。”

左學軍伸手抓住她的胳膊,往外拖她,高翔大驚,馬上下車:“左縣長,你會傷到你女兒。”

王玉姣也說:“左縣長,這使不得,萬一摔著會流產的……”她被左學軍陰沉的臉色嚇得不敢說下去。

左學軍將左思安拉下車,抓著她的胳膊往家裏走,她被拖得踉踉蹌蹌,已經失去平衡。於佳趕過來攔住丈夫,一手挽住女兒,壓低聲音說:“你瘋了嗎,非要在外面鬧?”

“你居然讓女兒做這種交易,你根本不配當她的母親。”

於佳氣得微微發抖:“是的,我不是好母親,我沒盡到當媽媽的責任。那麽你呢?你是一個好父親嗎?想想這段時間你都做了些什麽。你自以為光明磊落,不跟任何人做交易,不肯多為女兒著想,不顧後果把事情鬧大,才把女兒逼到今天這個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