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來得太遲的注視(第4/5頁)

昏黃燈光下,甘璐只見父親脊背微微佝僂,頭發花白,兩眼渾濁,面色也似乎有點蠟黃,心驀地軟下來,覺得自己剛才一直板著面孔的姿態未免過分了點。

父母離婚後,甘璐便一直與父親生活在一起,甘博生活得很馬虎,她很早就反過來負擔起照顧父親的擔子。自從王阿姨接手,她確實輕松了許多。到成家後,她的生活重心不免轉移,回家的次數比從前少,似乎的確忽略了父親。今天接到電話後,她頓時覺得煩惱,生怕爸爸與王阿姨分手了沒人管,未免也有自己的自私之處。

這個自責的念頭一起,她好一會兒說不出話來。甘博擔心地看著她:“璐璐,你不舒服嗎?要不要打電話叫修文過來接你?”

甘璐勉強一笑:“他出差了。爸爸,您最近身體怎麽樣,胃有沒有什麽問題?”

“我好得很,”甘博苦笑一下,“你不用操我的心,我這一輩子就這樣了,我只希望你過得好就滿足了。”

“爸—”甘璐最怕父親用這個口氣說話,“我也好得很,你不許再這麽說了,有什麽事馬上給我打電話,不要自己拖幾天再告訴我。”

甘璐從父親家出來,已經是深夜了,她只覺得疲憊不堪,提著包慢慢走出小巷子,立在路邊等出租車。這是條丁字路,有些僻靜,眼前只見一輛輛汽車掠過,好一會兒不見空出租車路過。也許走一百來米,拐上大道是比較好的選擇,她卻一時提不起精神邁步子,只呆呆地看著眼前的街道。

這是她出生長大的地方,在她的記憶裏,這裏曾是一條兩旁有著高大法國梧桐樹的林蔭道,從春天開始,先是一層淡淡的鵝黃染上樹梢,然後漸漸濃密的樹蔭可以將街道全部籠罩住;到了夏天,陽光投下斑駁的光影,蟬聲在頭頂上此起彼落響成一片,自行車響著清脆的鈴聲,一輛接一輛駛過。

然而,為了解決飛絮問題,眼前的法國梧桐不知何時全被鋸去了樹冠,粗粗的樹幹配著新生的稀疏枝條,葉子縱使還沒開始全部變黃凋落,也透出點滑稽淒涼感。更重要的是,原本掩映在大樹下的建築物全都無遮無掩地暴露了出來。

這一路段雖然在繁華的市區,後面舊時的民居集中拆遷改造了一大片,建成了新型的住宅小區。但臨街一排和後面一小片房子屬於一個破產企業,似乎涉及復雜的產權歸屬問題,還是上個世紀七十年代的舊房子,不過三四層樓,外觀老舊,下面一律開成各式門面,失去濃密樹蔭的掩映,在慘白的路燈燈光下,越發顯得零亂沒有章法,與甘璐的記憶完全是兩回事了。

一輛黑色奧迪A6在她面前停住,司機座門打開,一個高大的身影跨了出來,盡管逆著光,那人的面孔在黑暗中,可是那個挺直如松的姿勢讓她仍然一眼認出了,他是聶謙。

“你怎麽會在這兒?”和前幾天的偶遇一樣,他們再次同聲發問。停了一會兒,聶謙皺眉看著她,“這麽晚了,你一個人站路邊發什麽呆?”

“我等出租車呢。”

“上車,我送你。”

甘璐上車,將自己家的住址告訴他,再次問他:“你怎麽在這裏?”

聶謙系上安全帶發動車子:“你忘了我曾經也住在這一帶嗎?”

“難道在這個深夜開車過來懷舊?”甘璐好笑,因為在她印象裏,聶謙是最不愛懷舊的人,而且早就厭惡這個地方了。

聶謙搖搖頭:“懷舊就是一個注定不停失望的過程,我的確沒那個雅興。不過很諷刺,我回來工作後,住公司提供的一套公寓,就在這附近,現在我差不多天天下班會路過這條街。你不該這麽晚一個人站這裏,現在這邊的治安並不算好。”

“我覺得這裏很安全。”

“你總是覺得熟悉的人或者地方就必然有安全感,這是個典型的錯覺。”

甘璐被他語氣中流露的冷漠和批評弄得啞然了,不再說什麽,專心看著車窗外。

隔了好一會兒,聶謙重新開了口:“好吧,我剛才說謊了。事實上,我確實是開車出來懷舊的。兩年前的今天,差不多也是這個時間,我在深圳,快要睡著的時候,接到了一個電話。”

甘璐一怔,頓時感覺到了尷尬。聶謙聲音不帶什麽情緒地繼續說:“一個沒頭沒腦的電話。我聽出是誰打來的後,居然心跳一下加快了,正要問她是不是想我,是不是願意重新跟我在一起,她卻說她打錯了。”

甘璐想,一個深夜軟弱時刻打的電話不是什麽了不得的罪過吧。然而她清楚聶謙的性格,知道他並不如表面那樣冷靜,越是聲音平靜,可能越是情緒起伏,這種時候招惹不得,她明智地保持著緘默。

“我再打過去,她關了機。第二天,我實在放不下心,請假買了機票回來,找到她上班的地方,別人告訴我,甘老師請假去領結婚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