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他何時入夢

唐淩林凝視著面前的對帳單,長久地保持著一個姿勢。

項新陽的信用卡帳單一向寄到公司由她處理,從來沒有任何隱瞞。他的開銷多半用於公事,她收到後安排會計部門分別記帳,並不查核。剛才會計來找她,問起一筆消費的發票,她一瞥之下,頓時怔住,揮手讓會計出去。

這筆消費金額並不算高,交易地點是項新陽目前所在城市的宜園園林公司。他們在當地的房子是市中心高層公寓,公司的業務是建築施工,從來沒有和園林公司發生業務往來。她查到這家公司的電話號碼,報了信用卡號和金額,要求核對一下明細。

接電話的女孩子一邊翻著紀錄一邊告訴她:“我查了一下底單,這筆錢是客戶項先生在我們公司刷卡消費的,給湖畔小區郁金香苑一個院子做庭院設計,一位叫謝楠的女士已經簽字驗收了,有什麽問題嗎?”

她只能啞聲說:“沒什麽問題,謝謝你。”

放下電話,她的手指緊緊握住了椅子扶手,直攥得指關節發白麻木,她提醒自己深呼吸鎮定下來,然而內心的狂怒按捺不住地增長著,隔了好一會,她打秘書電話,吩咐她訂最近的航班,並召集各部門經理開會。

唐淩林處理完公司事務,坐上了飛機,空姐送上飛機餐,她毫無胃口,只要了一杯咖啡,飛機上供應的速溶咖啡說不上香醇,喝下去後,更覺得胃裏有隱隱不適。

自春節後,她獨自回外地分公司,已經一個人在外地待了快一個月。項新陽仍然與她保持著每天通電話的聯系,但兩人關系降到了冰點,通話內容全是公事,一點問候則是純粹禮貌性質的,聽上去完全不像夫妻之間的對話。

飛機遇上高空氣流,機身顛簸著,廣播提醒乘客回到各自座位坐好並系好安全帶。唐淩林自大學起就經常乘飛機出差,自然不會驚慌,只默默看著弦窗外如白雪般堆積的雲層和遠方天際的一線幽藍。

如果就此告別這個世界,有幾個人會記住並緬懷自己,而她最在乎的那個人是不是覺得解脫。這個荒唐的念頭如閃電般掠過心底,她悚然一驚,額頭上沁出冷汗,無力地靠倒在椅背上,擡手蓋住了眼睛。在機艙內來回巡視的空姐微微俯身,輕聲問她:“女士,您是不是覺得不舒服?”

她鎮定下來,放下手微微一笑:“沒事。”

當然,如果她有什麽事,她的親人會痛惜她,她的員工也會婉惜;而項新陽,他始終是個善良的男人,大概不會當場就覺得解脫,可是,他大概會很快淡漠吧。

她曾經以為,在花費了七年時間後,她已經一點點夯實了他們不算穩固的婚姻基礎,卻沒料到,這樁婚姻依然建立在流沙之上。

唐淩林嘴角那個笑帶上了幾分自嘲,提醒自己:你還曾經以為,你是看不起項新陽的。

當然,唐淩林從小就不喜歡項新陽,在早慧而且要強的她看來,這個與她同齡的男孩子簡直就是沒出息的代名詞。

沒人能理解唐淩林對項新陽的過份嚴厲。

因為項新陽除了學習不算用心、有幾分調皮貪玩外,並沒什麽了不得的罪過。所有人都喜歡這個長相俊秀、性格開朗的男孩子,並不認為他的成績不好有什麽大不了的。唐淩林的父親唐繼業甚至在家裏感嘆:“我的公司發展得比老項好,市場比老項做得大,不過這輩子有一樣是永遠沒法比得上老項的好福氣的,他兒女雙全,唉,我只兩個女兒,要是新陽是我兒子就好了。”

唐淩林的媽媽和年長她八歲的姐姐脾氣很好,也早就聽膩了他這種無病呻吟式的感嘆,全不當回事,才九歲的唐淩林卻大怒了,氣哼哼地說:“項新陽回回考試成績都那麽差,老被老師罰站,他有什麽好?”

唐繼業笑著摸她的頭:“我家淩林最乖最聰明了,我沒讀什麽書,以後你就是我家的女秀才,你只管好好讀書,將來讀到博士最好了。”

唐淩林再怎麽要強,也聽得出父親言下的遺憾。她憋著氣,學習越發認真,成績一直出類拔萃,看項新陽的目光更加輕視。

可是項新陽渾然不覺,從頭至尾,他甚至根本沒留意到唐淩林對他的態度。他一向有自己的玩伴,和所有成績不算好的男孩子一樣,對成績好的女生敬而遠之。

唐淩林讀到接近高三時,聽父親感嘆老項有長子接班,自己的長女和女婿都不是做生意的材料,他只能接著打拼。她開始將對功課的專注轉移了一部分到家裏的生意上來,她的這份突如其來的愛好和表現出的悟性讓她父親大為吃驚,他頭一次開始考慮到培養女兒接手生意的可能性,一邊仍然感嘆著:“可惜建築生意並不適合女孩子。”

唐淩林並不反駁父親,她自作主張,報考了本地一所大學學習企業管理,並同時修了法律學位。在大學裏,她照舊是引人注目的,成績出眾,組織能力強,辯才無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