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雪地忍衣單熱衷送客 山樓苦境寂小病留蹤(第3/3頁)

女仆們早已會意,就有兩個人上前,來推著銅床。由這臥室經過一間屋子,就是樓上的客室,女仆們在腳後推著,家樹也扶了床的銅欄杆,跟了床,一步一步的向外走。何麗娜的一雙目光,只落到家樹身上。

到了客廳裏,兩個女仆走開了,家樹就在旁邊一張椅子上坐了。他笑了,她也笑了。何麗娜道:“你笑什麽呢?”家樹道:“何女士的行動,似乎有點開倒車了,若是在半年以前,我想臥室裏也好,客廳裏也好,是不怕見客的!”何麗娜想了一想,才微微一搖頭道:“你講這話似乎很知道我,可也不盡然。我的脾氣向來是放浪的,我倒也承認,可是也不至於在臥室裏見客。我今天在臥室裏見你,那算是破天荒的行動呢!”家樹道:“那末,我的朋友身份,有些與人不同嗎?”何麗娜聽了這話,臉上是很失望的樣子,不作聲。家樹就站了起來,又用手扶了床欄杆,微低了腰道:“我剛才失言了。我的環境,你全知道,現在……”何麗娜道:“我不能說什麽了,現在是實逼處此。”家樹道:“你剛才笑什麽呢?”何麗娜道:“我不能說。”家樹道:“為什麽不能說呢?”何麗娜嘆了一口氣道:“無論是舊式的,或者是新式的,女子總是癡心的!”家樹用手摸了床欄杆,說不出話來。何麗娜道:“你不要疑心,我不是說別的,我想在三個月以前,要你抵我的床欄杆邊推著我,那是不可能的!”家樹聽了這話,覺得她真有些癡心,便道:“過去的事,不必去追究了。你身體不好,不必想這些。”何麗娜道:“你摸摸我的額頭,現在還是那樣發燒嗎?”家樹真也不便再避嫌疑,就半側了身子,坐在床上,用手去摸她的頭。

她的額頭,被家樹的手按著,似乎得了一種很深的安慰,微閉了眼睛,等著家樹撫摸。這個時候,樓上固然是寂然,就是樓下面,也沒有一點聲音,墻上掛的鐘,那機擺的響聲,倒是軋唧軋唧,格外的喧響。

過了許久,何麗娜就對家樹道:“你替我叫一叫人,應該讓他們給你做一點吃的了。”家樹道:“我早上已經吃過飯的,不忙,你不吃一點嗎?”何麗娜雖是不想吃,經家樹如此一問,也只好點了一點頭。於是家樹就真個替她作傳達之役,把女仆叫了來,和她配制飲食。這一天,家樹都在何氏別墅中。到了晚半天,何麗娜的病,已經好了十之六七,但是她怕好得太快了,仆人們會笑話,所以依然躺著,吃過晚飯,家樹才回旅館去。

次日早上,家樹索性不必人請,就直接的來了。走到客廳裏時,那張銅床,還在那裏放著。何麗娜已是披了一件紫絨的睡衣,用枕頭撐了腰,靠住床欄杆,捧了一本書,就著窗戶上的陽光看。她臉上已經薄薄的抹了一層脂粉,簡直沒有病容了。家樹道:“病好些嗎?”何麗娜道:“病好些了,只是悶得很。”家樹道:“那就回城去吧。”何麗娜笑道:“你這話不通!人家有病的人,還要到西山來養病呢;我在西山害了病,倒要進城去。”家樹道:“這可難了,進城去不宜於養病,在鄉下又怕寂寞。”何麗娜道:“我在鄉下住了這久,關於寂寞一層,倒也安之若素了。”家樹在對面一張椅子上坐了,笑問道:“你看的什麽書?”何麗娜將書向枕頭下一塞,笑道:“小說。”家樹道:“小說嗎,一言以蔽之,不是女不愛男,就是男不愛女,或者男女都愛,男女都不愛。”何麗娜道:“我瞧的不是言情小說。”家樹道:“可是新式的小說,沒有男女問題在內,是不叫座的。有人要把愛因斯坦的相對論編到小說裏來,我相信那小說的主人翁,還是一對情侶。”何麗娜笑道:“你的思想進步了。這個世界,是愛的世界,沒有男女問題,什麽都枯燥,所以愛情小說盡管多,那不會討厭的。譬如人的面孔,雖不過是鼻子眼睛,可是一千個人,就一千個樣子,所以愛情的局面,也是一千個人一千個樣子。只要寫得好,愛情小說是不會雷同的。”家樹笑道:“不過面孔也有相同的。”何麗娜道:“面孔縱然相同,人心可不相同呀!”家樹一想,這辯論只管說下去,有些不大妙的,便道:“你不要看書吧。你煩悶得很,我替你開話匣子好嗎?”何麗娜點點頭道:“好的,我願聽一段大鼓。你在話匣子底下,擱片子的第二個抽屜裏,把那第三張片子拿出來唱。”家樹笑道:“次序記得這樣清楚,是一張什麽片子,你如此愛聽?”

這話匣子,就在房屋角邊,家樹依話行事,取出話片子一看,卻是一張《寶玉探病》,不由得微微一笑,也不做聲,放好片子,就撥動開閘。那話片報著名道:“萬歲公司,請紅姑娘唱《寶玉探病》。”何麗娜聽到,就突然“喲”了一聲,家樹倒不解所謂。看她說出什麽來,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