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頰有殘脂風流嫌著跡 手加約指心事證無言(第2/6頁)

現在,鳳喜家裏已經收拾得很幹凈,鳳喜換了一件白底藍鴛鴦格的瘦窄長衫,靠著門框,閑望著天上的白雲在出神,一低頭忽然看見家樹,便笑道:“你不是說今天不來,等我搬到新房子裏去再來嗎?”家樹笑道:“我在家裏也是無事,想邀你出去玩玩。”鳳喜道:“我媽和我叔叔都到新房子那邊去拾掇屋子去了,我要在家裏看家,你到我這裏來受委屈,也不止一次,好在明天就搬了,受委屈也不過今天一天,你就在我這裏談談吧,別又老遠的跑到公園裏去。”家樹笑道:“你家裏一個人都沒有,你也敢留我嗎?”鳳喜笑著啐了一口,又抽出掖在脅下的長手絹,向著家樹抖了幾抖。家樹道:“我是實話,你的意思怎麽樣呢?”鳳喜道:“你又不是強盜,來搶我什麽,再說我就是一個人,也沒什麽可搶的,青天白日,留你在這兒坐一會,要什麽緊!”家樹笑道:“你說只有一個人,可知有一種強盜專要搶人哩。你唱大鼓,沒唱過要搶壓寨夫人的故事嗎?”鳳喜將身子一扭道:“我不和你說了。”她一面說著,一面就跳到裏面屋子裏去了。家樹也說道:“你真怕我嗎?為什麽跑了?”說著這話,也就跟著跑進來。

屋子裏破桌子早是換了新的了,今天又另加了一方白桌布,炕上的舊被,也是早已拋棄,而所有的新被褥,也都用一方大白布被單蓋上。家樹道:“這是為什麽?明天就要搬了,今天還忙著這樣煥然一新?”鳳喜笑道:“你到我們這兒來,老是說不衛生,我們洗的洗了,刷的刷了,換的換了,你還是不大樂意。昨天你對我媽說,醫院裏真衛生,什麽都是白的。我媽就信了你的話,今天就趕著買了白布來蓋上。那邊新屋子裏買的床和木器,我原是要紅色的,信了你的話,今天又去換白漆的了。”家樹笑道:“這未免隔靴搔癢,然而也用心良苦。”鳳喜走上前,一把拉住了他的袖子道:“哼!那不行,你抖著文罵人。”說時,鼓了嘴,將身子扭了幾扭。家樹笑道:“我並不是罵人,我是說你家人很能聽我的話。”鳳喜道:“那自然啦!現在我一家人,都指望著你過日子,怎樣能不聽你的話。可是我得了你許多好處,我仔細一想,又為難起來了。據你說,你老太爺是做過大官的,天津還開著銀行,你的門第是多麽高,像我們這樣唱大鼓的人,哪配呀?”說著,靠了椅子坐下,低了頭回手撈過辮梢玩弄。家樹笑道:“你這話,我不大明白。你所說的,是什麽配不配?”鳳喜瞟了一眼,又低著頭道:“別裝傻了,你是聰明人裏面挑出來的,倒會不明白?”家樹笑道:“明是明白了,但是我父親早過世去了,大官有什麽相幹,我叔叔不過在天津銀行裏當一個總理,也是替人辦事,並不怎樣闊。就是闊,我們是叔侄,誰管得了誰?我所以讓你讀書,固然是讓你增長知識,可也就是擡高你的身份,不過你把書念好了,身份擡高了,不要忘了我才好。”鳳喜笑道:“老實說吧,我們家裏,真把你當著神靈了。你瞧他們那一份兒巴結你,真怕你有一點兒不高興。我是更不要說了,一輩子全指望著你,哪裏會肯把你忘了!別說身份擡不高,就是擡得高,也全仗著你呀。人心都是肉做的,我現在免得拋頭露面,就和平地登了天一樣。像這樣的恩人,亮著燈籠哪兒找去!難道我真是個傻子,這一點兒事都不懂嗎?”

鳳喜這一番話,說得非常懇切,家樹見她低了頭,望了兩只交叉搖曳的腳尖,就站到她身邊,用手慢慢兒撫摩著她的頭發,笑道:“你這話倒是幾句知心話,我也很相信的。只要你始終是這樣,花幾個錢,我是不在乎的。我給的那兩百塊錢,現在還有多少?”鳳喜望著家樹笑道:“你叔叔是開銀行的,多少錢做多少事,難道說你不明白?添衣服,買東西,搬房子,你想還該剩多少錢了?”家樹道:“我想也是不夠的,明天到銀行裏去,我還給你找一點款子來。”因見鳳喜仰著臉,臉上的粉香噴噴的,就用手撫摸著她的臉。鳳喜笑著,將嘴向房門口一努,家樹回頭看時,原來是新制的門簾子,高高卷起呢,於是也不覺得笑了。

過了一會子,鳳喜的叔叔回來了。他就是在先農壇彈三弦子的那人,他原名沈尚德。但是這一胡同的街坊,都叫他沈三弦子。又因為四個字叫得累贅,簡稱沈三弦。叫得久了,人家又改叫了沈三玄。(注:玄,舊京諺語,意謂其事無把握,而帶危險性也。)這意思說他吃飯,喝酒,抽大煙,三件大事,每天都得鬧饑荒。不過這半個月來,有了樊家樹這一個財神爺接濟,沈三玄卻成了沈三樂。今天在新房子裏收拾了半天,精神疲倦了,就向他嫂子沈大娘要拿點錢去抽大煙。沈大娘說是昨天給的一塊錢,今天不能再給,因此他又跑回來,打算和侄女來商量。一走到外邊屋子裏,見裏面屋子的門簾業已放下,就不便進去,先隔著門簾子咳嗽了兩聲。鳳喜道:“叔叔回來了嗎?那邊屋子拾掇得怎麽樣了?樊先生在這裏呢。”沈三玄隔著門簾叫了一聲“樊先生”,就不進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