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三 陌上花開(三)(第2/2頁)

麴崇裕這次看都沒看他一眼,皺著眉冷冷的道,“我似乎落了兩把角弓在老宅中,橫豎你也無事……”

金生臉色都變了,脫口叫了句“阿郎”——老宅離此處有兩天的路程,足足一百多裏!

麴崇裕淡淡的瞟了他一眼,“不如去前面鎮上看看,可有售賣弓刀的店家。”

金生長長的松了口氣,再也顧不得問東問西,撥馬便往前躥了出去。

看著金生有些狼狽的背影,麴崇裕挑了挑眉,臉上的不耐之色已變成了淡不可見的笑容,這家夥,以後還是在身後鬼鬼祟祟好了,省得不知如何回答他!其實,金生說得也不算錯,適才路邊的那位少女,神情笑容間的確有一種自己最厭煩的東西。若是從前,他大約會想都不想便推到當年那位以嬌媚著稱的長安貴女身上去。當年若不是她那些令人無法招架的手段,不是那溫柔背後勢在必得的霸道與傲慢,自己大約也不至於好幾年裏都裝出一副只愛俊秀少年的模樣,可今日午間在木塔之下,好些塵封在心底裏的記憶卻突然間都被攪了起來。

不,他討厭的不是那個貴女,其實早在她之前,他就討厭女人嬌笑的聲音,討厭那種脈脈流轉的眼神,因為,給自己生命的那個女人,正是世上最嬌媚的女子。他很早就知道,她的笑聲和眼波,可以讓最無畏的高昌勇士瞬間變得面紅耳赤,可以讓父親無法拒絕她的任何要求。然而當高昌國轉眼之間便淪為唐軍鐵騎下的焦土,當他們由最高貴的王室貴族變成了唐人的階下囚,她的笑聲就再也沒有響起過,直到那位穿著明光甲披著紫色大氅的大唐將軍出現了他們的營地裏,他才知道,原來她的笑容和溫柔可以轉眼間就換一個施展對象。

在好幾年後,她曾拉著他的袍角哭訴:“我只是受不了那種臭烘烘的地方度日,穿著抹布般的衣裳,每日連洗臉的水都沒有,我只是不想一生一世都過這種日子,只是想讓你和鏡娘日後能活得好些……”而他只是揮刀割斷了袍角,在她的哭聲中頭也不回的走出了那扇大門,就像當年她在鏡娘的哭聲中頭也不回的離開了高昌戰俘的營地。

她以為自己當時還小就會忘記麽?在寒酸混亂的氈帳間,那天她綻開的嬌媚笑顏就像佛塔上那顆寶珠一般光芒四射,不但晃花了侯大將軍的雙眼,讓他從此走上了一條與大唐皇帝離心離德的斷頭路,也寒透了他們的心,鏡娘從此便再也不肯輕易露出笑容,他也無師自通的學會用笑容來面對一切,包括親生父親舉起的彎刀……

對他而言,笑容可以掩飾一切仇恨、憤怒和輕視。至於歡樂,那是很久很久都與他無緣的一個詞,他也曾對那位出身將門的妻子抱過一絲希望,只是他的好運大約在八歲前已經用完,這位儀娘果然端莊大方,處事得體,一絲不苟與的履行了作為麴氏婦一切應盡的義務,唯一的缺點便是把她那顆高貴美麗的心留在了不知什麽地方。她的目光總是清澈而冷靜,她的笑容總是溫雅而疏離,而他在三個月後便學會了面對她露出同樣的目光和笑容。他麴崇裕固然不算什麽人物,卻不至於自甘下賤到去謀算祈求他人施舍的溫情!

恍惚間,麴崇裕的眼前又有一張笑臉忽閃而過,是那個丫頭沒心沒肺,卻像陽光一樣清透燦爛的笑顏,仿佛是陽光的熱度從後背一點點的滲到了心底。他嘴角的笑容也慢慢的加深了一些,自己的運氣到底也不算太壞是不是?

而一個多時辰後,當麴崇裕讀完從長安剛剛送到驛站的一封信箋後,臉上再一次露出帶著溫度的淡淡笑容,“裴守約也要回長安了……”

驛站的西邊,晚霞最後的一抹色彩已被暮色吞沒,而東邊一輪圓月剛剛從樹梢後探出頭來,月光下的樹叢和瓦舍都像籠罩在一層淡淡的霧靄裏。一聲嘆息輕微得恍如遙遠的時光中殘留的悲喜,轉瞬間便消失在依然帶著些許凜意的春風裏。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