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生大事(第2/8頁)

老媽媽追著她抹胭脂:“要紅,紅才喜慶。”

於是梳妝到了最後,她成了個紅臉紅衣紅繡鞋的妖怪,妖怪罩上了紅蓋頭,瞧著倒也像個人似的。被幾個花紅柳綠的小丫頭攙扶了出去,她暈頭轉向地上了一乘小花轎,人在轎子裏,她還恍惚地想:“現在結婚,不是都用花汽車了嗎?”

沒等她想清楚,花轎裏一暗,是轎夫把她連人帶轎,一起運送進了一輛頂寬敞的美國汽車裏。現在不是禁止女子拋頭露面的時代了,但葉春好平日盡管可以在街上隨便走,可在這大喜的日子裏,她是無比矜貴的新娘,而雷督理不高興讓閑雜人等看見自己的新娘。

美國汽車披紅掛彩,像是汽車中的新郎官,一路緩緩而行,把葉春好送到了雷府。汽車在大門外停下來,車門一開,訓練有素的轎夫們又平又穩地把花轎擡了出來。轎子裏的葉春好用手指在臉上蘸了蘸,蘸了一指肚濃濃的紅色,心裏就發焦,暗想這怎麽辦?

心裏焦灼,腸胃偏又咕嚕嚕地響了起來——從昨晚到此刻,她一粒米都沒進,早就該餓了。這樣餓,便想收斂心神端坐不動,以求節省精力,可偏偏又生出了無數的雜念,且全是無關緊要的雜念。轎子忽然停了,她夢遊似的又經了好一番擺布,最後坐在一張大床上,她忽然覺得眼前一亮,正是已經被新郎官挑去了紅蓋頭。

慌忙低下了頭,她要把臉藏到鳳冠垂下的流蘇後頭。目光透過流蘇射出去,她看到了雷督理那鋥亮的皮鞋。皮鞋上方,是黑色長袍的下擺,自從認識他到如今,她第一次看見他穿長袍馬褂,可是因為不敢擡頭,所以無法看清他的全貌。

周遭全是亂哄哄的歡聲笑語,誰說了什麽,她一概分辨不清。忽然那幫人——包括雷督理——一起撤了出去,她不明就裏,只得糊裏糊塗地繼續坐著。

她一坐就坐到了天黑。

天黑之後,又過了許久,房門一開,雷督理進來了,然後,她聽見了他驚訝的聲音:“你怎麽還在這兒坐著?”

她扶著床柱,慢慢地站了起來:“自從你走了之後,就再沒有人來管過我,我不坐著,又能怎麽辦呢?”

說到這裏,她忽然擡手一捂臉:“你別瞧我,先讓我去洗一把臉。今天我這一張臉上,足足塗了半盒胭脂。”

雷督理走到她面前,一撩她頭上垂下的長流蘇:“讓我看看你。”

葉春好緊緊地捂著臉,不讓他看自己,自己倒是通過指縫看了他——只看了一眼,確定了面前這人確實是雷督理,自己並沒有陷入什麽聊齋式的迷夢裏,自己是真真切切地嫁給他了。

她安了心,盡管一夜一天水米未沾牙,但還是有力氣拖著沉重的喜服,一逃逃進了浴室裏去。

浴血似的,她洗出了一盆通紅的洗臉水。

自己對著鏡子,她把那鳳冠摘了,喜服也脫了,露出了裏面的紅旗袍。這回推門走了出來,她把頭發往耳後一撩,總算是有面目去見他。輕輕地走到桌旁,她給自己倒了一杯茶。茶涼了,但是正合她的心意,她不動聲色地喝了幾大口,眼角余光瞟到雷督理站在床邊,開始脫起了他的馬褂。

目光一收,她微微側身背對了他,心裏慌得厲害——無喜無悲的,就只是慌。

(二)

葉春好背對著雷督理站著,把手裏的茶杯輕輕放下。身後響著窸窸窣窣的聲音,是雷督理還在那裏脫衣服。她不知道他脫到哪個地步了——橫豎這回,她是再沒有立場攔他攆他了。

無論他要對她怎麽樣,都是天經地義理所當然了。

這時,雷督理忽然喚了她一聲:“春好。”

她低著頭,轉過身來。雷督理已經脫了外面的長袍馬褂,露出裏面貼身的綢緞褲褂。赤腳跳上床去,他向她招手:“過來,該睡了。”

葉春好“嗯”了一聲,關了電燈,只留一對紅燭緩慢地燒。在床尾暗影裏脫了旗袍換了睡袍,她走到床邊坐下來,回頭含糊地輕聲問:“你睡哪一邊呢?裏邊還是外邊?”

被窩裏的雷督理向內一滾,給她讓出了位置。他這舉動有些孩子氣,讓她想起了他不請自來、結果被自己當賊打了嘴巴的那一夜。忍不住微微笑了一下,她的驚慌消散了些許。

掀開棉被擡腿上床,她直挺挺地靠邊躺了。躺了片刻,被窩裏一只手暗暗渡來,拉住她的手拽了拽:“到我這兒來,當心夜裏翻身掉到地上去。”

葉春好順著那只手的心意,挪一點,又挪一點,再挪一點,最後被那只手扳著肩頭一翻身,她側身面對了雷督理。紅燭的光明實在是有限,她擡頭看著雷督理,看他的眉眼、鼻子、嘴唇,看此刻的他一如她印象中的他,一點兒改變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