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芒鞋拾級穿雲鳥(第2/3頁)

“既然他救活了我,您又為何要罰他?”褚仁頗為不平。

“雖說他只是龍門派的記名弟子,但他犯了門規,一樣要受罰。”傅山淡淡地說道。

原來傅眉為自己做過這麽多,他卻從來不曾宣之於口……突然,褚仁的心像是被一只大手絞擰著一樣,攣縮的痛,突如其來的巨大痛楚讓褚仁禁不住按著胸口,皺起了眉頭。

“仁兒!你怎麽了?”傅山看出情況不對,忙過來探了探褚仁的脈搏,隨即兩只手便按上了褚仁背後的至陽穴。

褚仁只覺得絲絲縷縷的暖意,從至陽穴傳了過來,像一雙溫柔的手,左盤右繞,以柔克剛,緩緩推散了那只絞緊心房的手,這,便是所謂的真氣了吧?

“爹爹!我好了。”褚仁對傅山回眸一笑。

卻見傅山依然皺著眉頭,一臉緊張,“衣服解開,讓爹爹看看你胸口的傷。”

褚仁不明所以,順從地解開了衣襟。

傅山按了按傷口附近的肌膚,又搭上了褚仁的脈搏。

褚仁有點緊張,忙解釋道:“我這傷早好了,沒傷到心臟……”

傅山搖了搖頭,“這一下雖然沒有刺到心臟,但是其上裹挾之氣卻傷到了心脈,以後可要注意了,不可動氣,更不可傷心。”

褚仁淒然一笑,傷心不傷心,並不是自己說了算的。

傅山還在絮絮叨叨說個沒完:“虧爹爹還教過你醫術的,身子這麽弱,怎麽就不知道愛惜自己?弄得到處都是傷……”傅山說著,手指便撫上了褚仁臉上的傷痕。

褚仁最不願人提起這道傷疤,他不想讓別人覺得齊克新對自己不好,於是側過頭輕輕避過,笑道:“我這不是好了麽……沒什麽大事兒,爹爹您不用擔心。”

傅山搖搖頭,鄭重說道:“待回到家,我便把龍門派的‘洗心功’傳給你。你這病不能輕忽,搞不好隨時會要了你的命!”傅山見褚仁渾不在意,頓了一頓,又板起臉來教訓道,“爹爹會盯著你練,若不好好練,爹爹可是要打的!”

褚仁一笑,拖長了聲音應道:“是——”

終於,所有的碑都洗刷拓印完畢,碑上的字跡清晰如畫,宛若重生。夕陽斜照,為這些碑鑲上了一層金邊,更顯得莊重大氣,流光溢彩。

褚仁看著這些碑,一種與湮遠歷史對話的感覺油然而生,它們在訴說,後世一代代人,都在聆聽,但是不同的人,對同樣的碑,同樣的文字,卻有著不同的解讀。

“此地真是一方風水寶地,若能橫屍在這大林丘山之間,也是不錯的歸宿……”傅山感慨道。

“爹爹!您還有好幾十年的壽數呢,怎麽能說這種話?”褚仁聽傅山此言甚是不吉,忙嗔道。

傅山看了看身上的孝服,自失地一笑,“人無父母了,便是無根草,失去了依靠倚仗,頓覺人生沒了意味,心態也不免淒涼起來。”

褚仁聽了這話,想到齊克新和古爾察,也是一陣黯然,但又要開解傅山,忙笑道:“您還有我,還有眉哥哥啊!待過上半年,您就能抱孫子了,我們都會好好孝敬您,讓您好好享受享受子孫滿堂之樂。”

“爹爹只是一介化外草民罷了,‘神州不生草,誰當有室家?’離亂之世,又怎能生偏安受用之念?”傅山嘆道。

褚仁聽傅山又說到華夷之辨上面,難道說,生為明的遺民,這一輩子就不能有歡愉享樂了嗎?若在以前,褚仁定然不會說什麽,但此時不知怎的,卻頂了一句:“這北齊高氏,雖是漢人,卻當自己是鮮卑人,這些碑上,刻得又是漢字,華與夷,有什麽分別?千載之下,鮮卑族何在?不也融入到漢族之中了嗎?說不定我們每個漢人身上,都流著鮮卑人的血。”

“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可禪、可繼、可革,而不可使夷類間之!”傅山怒道。

褚仁見傅山動怒,忙牽著傅山衣袖軟語道:“爹爹……您別氣……”

“可惜大好河山,歸於胡廷。”傅山依然憤憤。

褚仁還是忍不住辯駁:“但您並不因這江山歸了愛新覺羅就不愛這江山了,對嗎?我不愛任何一個朝代,但我愛這片土地,愛這上面每一個和我血脈相連的人,更愛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的文化傳承,我姓褚也好,姓愛新覺羅也好,您不是一樣拿我當兒子看待嗎?”

傅山搖頭,“你非明人,不知亡國之悲;你未著漢服,不知易服之恥;你不曾束發,不知剃發如斷手刖足之痛!”

褚仁突然有點明白了,盡管清朝諸帝皆醉心漢文化,但剃發易服,卻是他們在漢人心上刻下的永不愈合的傷。自己來自現代,一個發型與服裝都可以隨心所欲的時代,自然很難領會到這些漢家遺民心中最深重的悲哀與憤怒。這種悲哀與憤怒,來自千年傳統的腰斬和寂滅,來自無法保護自己傳統的深深恥辱,而並非是單純的排斥夷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