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方外不嫻新世界(第2/3頁)

傅山見褚仁盯著那繡品看,便展了開來,說道:“這是眉兒的母親繡的《觀音大士經》。”

褚仁眼睛一亮,這繡品,他早就聽傅眉說過,但被傅山奉為珍寶,一直無緣得見,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那字,想必是傅山年輕時所書,端莊秀麗,清雅大方,看上去倒有幾分像是傅眉的筆體。依稀可見大明末年的傅山,依然保有明朗而積極的心境。那繡工,恭謹整齊,纖毫畢現,不細看,倒像是寫在緞子上的一般。

褚仁默念著那上面的字:“南無觀世音菩薩。南無佛。南無法。南無僧。與佛有因。與佛有緣。佛法相因。常樂我靜。朝念觀世音。暮念觀世音。念念從心起。念佛不離心。天羅神。地羅神。人離難。難離身。一切災殃化為塵。南無摩訶般若波羅密。”

念著念著,褚仁心頭突然一片空明,似乎多日以來的抑郁瞬間便卸下了,那種暢快淋漓的感覺,像是重又獲得了新生。

從傅山房內走出來,褚仁才驀然想到。這繡品是傅眉母親最重要的遺物,傅山從不輕易示人,今天這是為什麽?突然拿出來給顧炎武看?莫非……顧炎武和傅眉母親有什麽關聯嗎?

接下來的日子,和以前一樣,褚仁白天去藥店做事,晚上回到自己的小院。其間顧炎武經常過來,每次來,都和傅山在室內密談兩三個時辰。

有一次,傅山拿出了個記賬的方案,讓褚仁交給藥店賬房試用。褚仁略看了看,見是把全部賬目劃分為“進”、“繳”、“存”、“該”四大類,稱為“龍門賬”,想必又是顧炎武和傅山的發明。

唯一和以前不同的是,傅山有事沒事就往褚仁小院這裏跑,或品茗、或論詩、或下棋……即便什麽事兒也沒有,也要捧著一卷書,到褚仁這裏讀。

其實傅山自喪母之後,心情也同樣郁郁,陪著褚仁,一方面怕他寂寞,一方面也是填滿自己心頭的空虛。

夏日天長,每到傍晚,父子兩人常常在院中談藝論文,從黃昏直說到繁星漫天,兩身孝服,像是兩抹霜,在夏夜中固執的孤寒著。一個為孝,一個為情,互相慰藉,互相排解……有時候天晚了,傅山便住在這裏。

剛一入秋,傅山便興沖沖的對褚仁道:“爹爹要去登嶽訪碑,你陪著爹爹可好?”

“爹爹您還真是想起一出是一出,怎麽就突然想著要去訪碑了呢?”褚仁沒有在意,隨口應道。

“爹爹昨夜做了一個夢,夢見一塊碑,碑上有個‘茙’字……”傅山說著,便提筆寫下了這個字。

“這字兒怎麽念?是什麽意思?”褚仁問道。

“念‘戎’,就是蜀葵。”傅山一邊吟詠,一邊提筆寫下一首詩,“古碑到孤夢,斷文不可讀[3]。茙字皦獨大,夢逥尚停睩。醳名臆蕚草,是為葵之蜀。炎漢在蠶叢,漢臣心焉屬?奉此向日丹,雲翳安能覆?公門雖雲智,須請武侯蔔。”

褚仁默念著這首詩,見傅山從蜀葵聯想到它“向陽衛足”的特性,又轉而想到蜀漢,想到漢家江山,還是遺民的一片拳拳癡心,心中不禁有些淒然,驀然便明白了傅山尋碑之意,他要去尋找漢文化的根……

“登山有什麽趣兒,不如在家看看書。”話一出口,褚仁自己也覺得好笑,在現代時是宅男,穿越到大清,依然如故。

“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爹爹少年時,也像你這麽想,只在家中小院苦讀,不肯出門一步。現在想來,竟是錯的,眼界越開闊,才越能體味書中真諦。”傅山不溫不火,只是耐心的勸說著。

褚仁心道,讀書只是消磨時間罷了,又不趕考出仕,知道那麽多真諦又有何用?於是便換了個角度拒絕:“爹爹您還在孝中呢……”

傅山深深一嘆:“登山訪碑,也並不違孝道啊。”

褚仁無奈,半是撒嬌,半是認真地說道:“您自己去不好嗎?我有畏高症,不願意爬山。”褚仁倒並沒有說謊,他確實有輕微的畏高症,之前和古爾察跑馬行獵,因為京郊的山勢和緩,倒並不覺得有太大問題。此外,在褚仁心中,還轉著小小的心思:若是傅山又一個人雲遊去了,自己說不定還有機會和傅眉親近。

“去登一次華嶽,爹爹包你病症痊愈。對付畏高症,最好的根治方法便是把你放到最高最險的地方,沖破了這層關口,畏高症便可以不治自愈了。當年韓文公此症,便是因華嶽治好的。”褚仁這樣反復拒絕,傅山卻一點都不惱,依舊笑呵呵的。

褚仁對於傅山知道畏高症的暴露療法並不意外。中國太大太古老,但凡世界上該有過的事兒,中國都有,但凡人類該有的病症,中國也都出現過。只不過很多有奇效的療法,在歲月中湮沒失傳,不為後人所知而已。褚仁越是跟傅山學醫,這個感覺越是強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