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掩淚山城看歲除

同樣是這一天,順治十一年臘月初八。

又濕又冷的陽曲監所中,墻上微微泛著一層白霜,地上鋪墊的稻草濕得能擰出水來,像是一團黴變的幹菜。檐下的冰淩有一尺長,透過巴掌大的高窗,反射進一線清冷的月光,如一柄劍,在眾人頭上懸著。外面下雪了,不時有星星散散的雪花從窗外飄進來,帶來一點清新的空氣和微薄的涼意,反倒是讓人精神一震。

夜已深,一燈如豆,隔著木柵照進囚室,那光,微弱得像是呵一口氣便會被吹散似的。傅眉卻跪伏在地上,借著這光,正在奮筆疾書。

今年接連發生了三次地震,加上各地水旱災害頻仍,因此順治帝在年末下詔罪己,並大赦天下[1]。言明十一月十六日之前,“除謀反叛逆,子孫殺祖父母、父母,內亂,妻妾殺夫、告夫,奴仆殺家長,殺一家非死罪三人,采生折割人,謀殺、故殺,蠱毒魘魅,毒藥殺人,強盜,妖言,十惡等真正死罪。及監守自盜、壞法受贓、侵盜漕糧不赦外。其余罪無大小,已發覺、未發覺;已結正、未結正。鹹赦除之。”

大赦令傳到獄中,眾人一片歡騰,都說今年可以回家和家人過個好年了。

傅山的案子是謀叛,屬於十惡,不在赦免之例,但傅眉被眾人的喜氣感染著,也略略生出些希望來。傅眉思忖了許久,又和三叔傅止商量了兩三日,最終決定給太原知府邊大綬寫一封信,請求保釋。一來祖母年事已高,無人照料,確實讓人掛心;二來也順便探探邊大綬的口風,這次大赦,對傅山的案子,是不是會有有利的影響。

這封信不好寫[2]。傅眉寫了個草稿,又在上面勾勾畫畫了小半個時辰,依然在字斟句酌著,不敢謄清。

燈很暗,傅眉的臉幾乎要貼在地上,才能看清紙上的字。這姿勢是極累人的,傅眉時不時的用手捏捏後頸,捶捶腰背,以緩解酸痛。

“……自兩道老爺會審之後,父子不見面者又百余日矣!皇天皇天,熱淚燒心,但昭雪有日,父子見面不難。”傅眉用手指點著,一個字一個字默讀著最終修改後的成稿。

“傾者,囚眉三叔幼子從西村來,道家祖母飲食稀少,淚眼腫痛,念兒憶孫不絕於口,舍弟又道:家祖母道,你二大爺我已是舍了他了,但得見你二大哥一面足矣……”傅眉的棉襖袖子高高卷起,更顯得手腕白凈纖弱,手背上生滿了凍瘡,微微紅腫著。一雙衣袖都很汙穢,傅眉怕搌了信紙,小心地懸著腕子。

“囚眉愚見以為,懇請邊老爺作一申文,至都老爺處,將囚眉及家叔暫保在外。若不能,或囚眉,或家叔,給假三日,令人押上與家祖母見面後即回……”傅眉一筆一劃,認真地謄寫著。那雪白的信紙,那整齊端秀的小楷,和這昏暗汙濁的囚室極不相稱。

與此同時,在傅山的監房中,則是另一番苦中作樂的景象。

大赦令同樣給這裏也帶來了一線生機,加上時近歲末,獄中的看管也松懈了些,給這個獄中的臘八節,也平添了幾分喜氣。這邊的獄卒都是傅眉打點過的,平素對傅山很是照顧。

臘八夜,傅山與白、朱兩位老友,以及張中宿,陳謐兩位獄友一起,以水代酒,吟詩唱和。

傅山用竹筷敲著碗邊,擊節吟道:“……冉冉悲將老,沾沾恨昨迂[3]。溫嶠真孝子,徐庶竟名儒。玉米孤臣泣,金闌異國喁。烏金字小草,螾款亦連茹。未解風雲壯,誰能月露姝……”聲音高亢,辭意悲壯。

四下裏一片安靜,所有人都默默聽著,仿佛這裏不是死囚牢房,而是傳詩書、明禮樂的書院一般。

眾人大笑著吟詩,大口大口地飲著冰冷的水,仿佛要用胸中的熱血去溫暖這悲寒的人間似的。窗外飄下來的雪,似乎也驚異於這死囚牢中火熱的氣氛,驚疑不定的緩緩飄落,似乎不敢輕易相信似的落下來,落在眾人的發上衣上,倏忽便再也不見。

傅山取過紙來,寫下中秋所做的《秋夜》詩:“秋夜一燈涼,囹祠真道場。教兄趺病骨,聽弟轉金剛。佛事滿天性,文章對法王。寶蓮開鐵藕,凡夢亦非常。”寫罷,贈給了陳謐。陳謐也懂醫術,傅山的刑傷和絕食後的調養,多虧了陳謐幫忙。

傅山又寫了一首《獄祠樹》[4],贈與張中宿,他頗通陰陽五行,一直和傅山在獄中論道。

獄卒們紛紛圍了過來,也要索字。傅山書到興濃處,來者不拒,真草隸篆,唐詩宋詞,任大家指名索要,即使是獄友們,也人手一張。

一盞燈,在天地無盡的黑暗之中,圈出一圈金黃的光暈。光暈中,是攢動的人頭,刑求者與被刑求者,明的遺民與清的胥吏,抗清義士與江洋大盜,名流卿士與販夫走卒……此刻猬集在一起,不分尊卑上下,所有人眼中,都只有那字。那些千古名句,從不同的人口中吐出,緣著傅山的手,一一落在紙上,傳承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