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不死朱衣為白頭(第2/2頁)

傅眉見褚仁急得面紅耳赤,忙道:“你別急,我信你,我信你!”

“你要時也不信我,我去何苦跟那王爺去?又何苦在言語間預留地步,籌劃著將來怎麽回來?”褚仁胸口起伏,依然是氣得難以自抑。

“對不住……我說錯話了。”傅眉說著,雙手捏著那戒尺的一頭,將另一頭往褚仁手裏塞。

“哼……明知道我最討厭這個……”褚仁一把搶過戒尺,丟到床的緊裏面,嘴角上翹,帶了一點笑意。

傅眉也是一笑,翻出了那條黃帶子:“你帶走吧……”

“留給你了。”

“我留著這韃子的東西做什麽……”

“什麽韃子的東西?那是我的東西!”褚仁不依不饒,“你還是收著吧,我兩手空空而來,也沒有什麽其他物事可以給你留作念想的……這個就算借花獻佛吧?是韃子滅了大明,又不是這物件滅了大明,何必這麽小氣……”

傅眉被褚仁一番搶白,也說不出什麽來,只得又把那黃帶子默默收好。

“你生氣了?”褚仁見傅眉不說話,反倒是有點擔心。

“沒有……”傅眉擡起眼睛,淡淡一笑。

傅眉的手,握住了褚仁的手,褚仁只覺得手心中硬硬的,有個東西。僅憑那形狀,不用看,褚仁也知道,是那枚田黃的印章,一只憨態可掬的小狗,踩在一個白文的“仁”字上面。

“這個你帶著……”

“嗯。”

“就算沒有人督促,也別忘了時時習字用功。”

“嗯。”

“注意身體,千萬不要再磕著碰著。”

“嗯。”

“別忘了……你是漢人。”

“……嗯!”

窗外,薄薄的暮色已經湧了上來,一輪明月懸在當空,又大又圓。四野俱寂,卻有一點兩點的火光,從一片沉黯的黑色中漸次燃起。

今天,是順治五年的七月十五,家家都在祭奠亡靈。

今天,距離褚仁來時,剛好三年。

何時能再相見?要等待一個三年?還是兩個三年?傅眉突然殷殷地盼望著,那“朱衣道人”案盡快案發,盡快如預期的那樣結案,盡快再度這樣和褚仁一起,並著肩,憑著窗,看窗外的明月。即使再度相見的代價,是要身入牢獄,飽經刑求也在所不惜……

“寫幅字給我吧……讓我留個念想……”褚仁說。

“我的字不好……不如爹爹的,也不如你的……”

“你太謙了……那就畫幅畫吧?你的畫在我們那裏,比爹爹的畫還受歡迎。”褚仁微笑著,回想著之前看過的那些資料,傅山的畫,有幾分朱耷的風格,充滿了明的遺民那種狷介孤傲、遺世獨立之氣。而傅眉的畫,則是明麗清新,溫婉秀美,真真當得起“墨輕筆韶、行間明婳”這八字評語。

“真的嗎?你不是在哄我?”傅眉有些欣然,隨即又赧然一笑。但凡褚仁提到傅眉比得過傅山的地方,傅眉都是格外歡喜。

“當然是真的!我什麽時候騙過你!”褚仁叉手向天,似要發誓,卻被傅眉輕輕一巴掌打了下來,“好好的,發什麽誓?我信你還不行嗎?”

褚仁誇張的甩著手:“好痛!你就是不信我……還打人!”

“尺幅小點兒吧,你拿著方便。”傅眉說著,抽出一張盈尺的薄娟,鋪平放好。

研好了墨,掭飽了筆,傅眉只寥寥數筆,便勾勒出一株碩大的古槐。心臟形的樹冠,盤曲如冠脈的枝杈,正是盂縣老宅村頭的那一株。這古槐,端端正正地位於畫面中央,幾乎把整個畫面占滿,這樣的構圖,在現代平面設計中很普通,但是國畫中,卻是不多見的。

轉瞬之間,傅眉運筆如飛,夕陽、浮雲、昏鴉、遠山便躍然紙上。前景纖草深深,隨風搖曳,樹下是兩個著漢裝的白衣士子,衣袂飄飄,手牽著手,並立著,看著遠方……

傅眉寫下了自己的名字,把筆交給褚仁,褚仁便也提上了“傅仁”二字。兩方鈐印,次第落下,紅的眉,白的仁,一上一下。

“再相見時,你應該會跟我一般高了。”傅眉指著畫上那士子說道。

“是啊……那時,我們就可以像這樣並肩而立了……”褚仁也有無限感慨。

兩個人就這樣聊著說著,等墨幹了,等夜深了,依然不想睡。夜寒逼人,月已暈,風未起,四野鬼氣森森。原說鬼節的夜要早睡的,但兩人已經顧不得這些了,因為這最後相守的一夜……

兩個人東拉西扯,仿佛有說不完的話,不知道什麽時候,才倦極而眠。待褚仁醒來,已經是滿室陽光,日上三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