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王公昨夜得霜裘(第2/3頁)

“那你就一輩子不想趕考出仕了?”褚仁歪著頭,覷著傅眉臉色。

“想又怎樣……”傅眉低頭一嘆。

“以後……別再說這些了……好嗎?”隔了很久,傅眉又說道,聲音很輕,像是自語。

傅眉若說些旁的話,褚仁還是想辯一辯的,但傅眉這樣柔聲懇求,褚仁便什麽都說不出來了,何苦說出來傷他的心……總歸還是身不由己吧。

傅山像一座山,擋在前面,傅眉用一生也翻不過去。被禁錮在這時代中,被禁錮在這家族中,處處都是禁忌,處處都是枷鎖。翼已折,劍已斷,心頭那一腔欲沸的少年熱血已經沉沉欲碧。這囚在父親訓誡和規矩中的一生,恐怕只能用離世出塵的“清風明月道生涯”聊以自慰吧?那顆兼濟天下的心,終將被漫長歲月中的瑣碎俗務磨洗成細碎如紅塵的齏粉,沉淪卑賤,在柴米油鹽中蹉跎,轉眼間,就是五十年……

相顧無言,傅眉磨著墨,褚仁百無聊賴的把水滴中的水,一點點滴到水丞中。

四周靜到了極處,唯有一滴一滴的滴水聲,慢慢平復著兩個人的心跳。心中的波瀾,如心頭的波瀾,散盡了,便成了止水。

忽然,一陣敲門聲,將兩人從安靜的化外拉回到喧囂塵凡中,讓人感到一絲不安。

因傅山不在家,傅眉便去應門,還沒到門口,便隱約聽到門外的說話聲:“……這家姓傅,剛搬來不久,借住在這裏的,是白家的宅子,家中只有四口人……”

傅眉開了門,見甲頭和保長都在,另有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長臉,劍眉,留著八字髭須,穿一身石青色的團花衫子,看不出是什麽身份。

傅眉心中有些忐忑,便不說話,等著他們先開口。

那甲頭還是繼續說著:“……一個老太太,還有傅先生,這是他兒子,還有一個侄子,剛來的時候便已經書了冊牌了。”

那保長不置可否地“嗯”了一聲,看了看手中的冊牌,打量了傅眉片刻,問道:“另一個孩子多大?”

“十二……”傅眉有些遲疑,他不太清楚冊牌上到底寫的是多大歲數。

“請他出來,我有話要問。”那男子說道。

褚仁出現在門口,掃了一眼眾人,雖然不明所以,但看到傅眉有些緊張,也不由得緊張起來。

那男盯著褚仁看了半晌,“你叫傅仁?”

“嗯!”褚仁點點頭。

那男子又展開一卷畫軸,側過來讓保長看。

保長皺著眉,輕輕搖了搖頭,但那甲頭卻伸長了脖子看過來,說道:“像!我看有點像……”

褚仁和傅眉對視一眼,心中登時湧起了不祥之感。

褚仁故作天真地問道:“像什麽啊?是說我嗎?讓我看看好不好?”

那男子一翻腕子,把畫軸轉了過來,問道:“你看看,像不像你?”

那是一幅極其生動的白描,上面畫著一個孩童,眉眼五官和三年前的褚仁一模一樣,身上也是那件“滿堂富貴”的馬褂,腰中也是那條黃帶子,鞘刀、火鐮、荷包,一樣不少。連荷包上的杏林春燕紋樣的刺繡,都一模一樣。

傅眉伸手握住了褚仁的手,臉上卻不動聲色。褚仁只覺得傅眉的手心裏全是冷汗,黏黏膩膩的。

“不太像,不過……也有五分像。”褚仁強壓住心中的緊張,歪著腦袋,似乎在細細品評。

甲頭呵呵笑道:“那是自然,這畫上的孩子,是三年前的樣貌,這十來歲的孩子,變得最快,如今長大了,自然不太像了。若是十分像,只怕便不是了。”

那男子皺著眉頭,問傅眉道:“他是你堂弟?”

“是。”傅眉點頭。

“怎麽跟你們住在一起?”

“他父母、兄嫂都亡故了,家裏已經沒有其他親人,因此我父親收養了他。”

“你們是家中受了災,才寓居此地的?”

“是。”

“受了什麽災?”

“兵災。”

那男子眉毛一挑,似乎便要發作。

褚仁忙牽了牽了那男子的衣角,問道:“他是走丟了嗎?你們在找他?”

“是啊……”那男子嘆道。

“那他爹爹一定著急得緊,可為什麽過了這麽久才想起找他呢?”

那男子看著褚仁的臉,沉吟了半晌,才開口說道:“因為我們找到了那孩子身上的衣服,才知道他可能還在人世。”

褚仁心中一驚,望向傅眉,恰好傅眉的視線,也投了過來。兩人的目光一觸即分,裝作若無其事。

突然,那男子不知從哪裏抖出了一件衣服,用手提著雙肩,舉在褚仁眼前:“你可見過這件衣服?”

抽象的大朵五瓣海棠花,花梗上穿著彩絳裝飾的古錢,正是那“滿堂富貴”織金緞,三年過去了,還像新的一樣,沒有任何變化。人已長大,衣還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