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鼓角高鳴日月悲(第2/3頁)

順治五年,清明節。

褚仁被淅淅瀝瀝的雨聲吵醒了,一睜眼,眼前是燦然的光,還有顏色:白的壁,烏的門,水色的簾和窗外的碧樹黃土。這一切是那樣真實的撲面而來,箭一樣,將褚仁的眼眸深深刺痛。褚仁不可抑制地閉上眼睛,淚,汩汩湧出。

褚仁聽到自己變了調的聲音在不斷回響,“我能看見了……我能看見了!”像是中了符咒,一遍一遍,不可止歇。

“千萬不要睜眼!”傅山的手,掩在褚仁眼上,“眉兒!快去拿紗布來。”

紗布松松地纏了三五圈,那只手,依然覆在眼前。

“慢慢睜開眼睛,若覺得痛,便閉上。”傅山柔聲說道。

褚仁的眼眸,在紗布中緩緩開啟,這一次,看到的是一片灰白的、柔和的光,這一次,沒有任何刺痛。

“怎樣?”傅眉的語氣緊張而興奮。

“很好……不痛。”

傅山緩緩地,移開了手,那一片灰白,變成了明媚的乳白,兩個灰影近在咫尺,輪廓十分清晰:一個頭上戴著黃冠,是傅山,另一個頭頂渾圓,是傅眉。雖然看不清臉,但褚仁分明看到了他們臉上的關切。褚仁一一指著他們叫道:“爹爹……眉、眉哥哥……”到底,還是帶上了這個“眉”字。

“你果然看到了!太好了。”傅眉興奮地搖撼著褚仁的肩膀。

一個時辰之後,徹底拆掉了紗布,褚仁再一次看到了青天黃土綠樹繁花,看到了一瓶一枕一案一椅,真覺得萬事萬物都是如此可愛,如此令人珍惜。尤其,褚仁看到了自己手書的那副字:六尺的草書,氣勢磅礴,婉轉自如,張弛有道,和自己記憶中的那副字幾乎一模一樣,只欠一個落款,一方鈐印,便是價值百萬。

“我要去投奔義軍。”吃過午飯,傅眉突如其來的,說了這麽一句。他直挺挺地站在傅山跟前,抿著嘴,一臉堅毅。

“義軍目前情況不好,在晉祠堡困守。”傅山淡淡地說道。

“我知道。”

“那為什麽還要去?”

“若不是仁兒的眼睛,我早就去了,現在仁兒復明了,我也沒牽掛了……”

傅山一拍桌案,怒道:“這個家裏,你只牽掛仁兒的眼睛嗎?你將為父置於何地?將祖母置於何地?”

“薛、王兩位叔叔,也是有高堂,有稚子的,他們能起義,我為何不能?!義軍之中,誰無父母?誰無子女?誰無家無業?!”

傅山怒氣更熾,抖著手,似乎便要一掌打過去。褚仁擔心傅眉挨打,忙側身插在兩人中間,雙手握住了傅山的手,眼睛卻看著傅眉,勸道:“眉哥哥……你好好跟爹爹說話。”

傅山強忍怒氣,“是。旁人都有子女傳承血脈,你呢?你有沒有?需知‘不孝有三,無後為大’。”

傅眉亢聲道:“我更知道‘匈奴未滅,何以家為?’”

“啪!”褚仁矮小的身軀,到底沒攔住傅山的巴掌,傅山一掌打過去,傅眉一個趔趄,幾乎摔倒,臉上霎時便腫起了五個指印。

傅眉垂下頭,撩衣跪倒,一言不發。父子二人就這樣僵持著,劍拔弩張,卻誰也不忍輕動。

過了良久,傅山伸出手來,撫向傅眉的頭頂,傅眉以為要挨打,忙縮了一下脖子,見傅山只是輕撫著自己頂心那一線發際,這才放松了下來。

傅山淡淡地說道:“眉兒……你可知義軍的軍費,多半是咱家所出?傅家五世積下的家產,已經一朝散盡……”

傅眉擡起頭,眼中已經蘊滿了淚,“爹爹,需知千金散去還復來,但人命只有一條啊!再多的軍費,能抵得上他們拋家舍業,抵得上他們拋頭顱,灑熱血嗎?”

傅山眼中也湧上了霧氣,“爹爹只想為傅家留住一條血脈……比起薛、王兩位,爹爹是太自私了……”

“爹爹……”傅眉顫聲說,“你也覺得義軍兵敗覆亡,就在朝夕之間嗎?”

傅山緩緩點了點頭,兩行清淚,自臉頰滑落。

褚仁突然意識到,也許是自己的直言不諱,已經影響了傅山的判斷,讓他對於反清大業,只敢付出身家,不敢付出性命。傅山,應該是相信自己所說的大清三百年基業的,縱是如此,他依然飛蛾撲火似的,把家業舍了進去,但,要讓他舍棄獨子,卻是萬分的舍不得。想到這裏,褚仁不禁有一絲後悔,當初那樣的坦誠,在自己想來,是不說謊的美德,但,或許錯了?或許,這樣的天機乍泄,會影響到傅山一生的清白與名聲?

“那我更要去!”傅眉膝行兩步,抱住傅山的大腿。

“眉兒……你到底想做什麽?”傅山嘆道。

“既然是敗了,那麽……能保住一條性命,便保住一條性命吧!尤其是薛叔叔,跟您十幾年的生死之交,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就這樣去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