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孤魂不招也朝宗(第2/3頁)

但傅山似乎被那十六字評價吸引了,並沒有在意褚仁的這句口誤,只是笑道:“那為何你只學這兩樣呢?”

“為什麽只學這兩樣?”褚仁心裏默念著。父親擅長書法,從小便教自己寫毛筆字,後來母親的病漸漸加重,便荒疏了,但自己仍是喜歡,只是沒人督促傳授了而已。至於醫術,傅山有“醫聖”之稱,尤其擅長婦科,若自己學會了他的醫術,若能夠回到現代,若有幸……能夠回到母親還在世的時間,或許,還可以挽救母親的性命……雖然父母是死於車禍,但若不是因為帶著母親四處求醫,父親也不會在暴雨橙色預警的天氣在高速上開車,結果出事了……

但是,這些想法,褚仁並不想宣之於口,只是萍水相逢,沒有必要解釋這麽多,於是說道:“這兩樣,我喜歡,也有信心學好。”

“哦?之前可曾學過書法?”

“是。跟父親學過一點。”

“寫來看看。”

看著傅眉安置好的筆墨紙硯,褚仁有點扭捏,“我只是小時候學過一點點,很多年不提筆了,我們那個時代,平時不用毛筆的,用西洋人的那種硬筆……”

褚仁還想解釋,只聽傅眉笑道:“你只管寫便是,難道我們還會笑話你不成?”

褚仁看著自己圓胖的小手,每個指根都有一個淺淺的小窩,又是一聲苦笑,這只手,搞不好只怕是從來也沒拿過筆吧?褚仁定了定心,決定不寫楷書,改寫八分,或許還能稍稍藏拙。

褚仁提著筆,略一沉吟,便寫下了那日拍賣會上,傅山那幅字中的兩句詩:“一舟相過日,千裏獨來心。”那副字是草書,他今日寫作了隸書。“一舟相過日,千裏獨來心。”倒像是在描述今日的相逢呢,生命中擦身而過的那副字,像是三途之河上的舟楫,載著自己,千裏獨來此地,卻不知要和誰結緣……

傅山眉毛一挑:“李夢陽的《巳醜八月京口逢五嶽山人》[1]?這詩可冷得很,你竟知道?”

褚仁其實並不知道這詩的作者和標題,臉一紅,說道:“誘我來此的那幅字,上面寫的就是這首詩。”

傅眉拿過那張紙,細細看了一遍,笑道:“爹爹你看,他這字,倒像足了仁兒,深得一個‘拙’字之妙,可巧他名字也是個‘仁’字,歲數也差不多。”

傅山也一笑:“嗯,字確實有七八分相似,只是相貌半點不像……”

傅眉見褚仁不解,忙解釋道:“我說的是大伯的兒子,傅仁。去年他們一家三口都沒了,也是馬車掉下了山崖,連屍首也沒尋到……”

傅山冷冷道:“若不是韃子搶掠,他們也不至於雨天半夜匆匆趕路……”

傅仁?褚仁回想起之前看過的資料:傅仁[2],傅山的侄子,幼年父母雙亡,由傅山撫養長大,傳授書法。很多署名傅山但卻不是傅山親書的書法,大半是傅仁代筆的,據說傅仁的書法比傅眉的書法更似傅山,幾乎可以亂真……這位傅仁,三十八歲便亡故了,也沒有留下太多的生平,像是默默立在傅山背後的影子一般。此刻,他父子又說傅仁已經身亡,莫非……自己便是頂替這個傅仁活著的人嗎?

褚仁正想著,便聽傅眉說道:“不妨讓他改名傅仁,我們堂兄弟相稱,可好?”

傅山問褚仁道:“你意下如何?”

褚仁點點頭:“好。聽先生安排。”

傅山一笑:“既然答應了,你就該叫我二叔才對。”

“……二叔?”褚仁有些遲疑,又看了看傅眉,問道,“要磕頭嗎?我們那個時代,已經不興磕頭了,我不懂,你要指點我才是。”

傅眉忍不住輕笑了出來,扶著褚仁慢慢跪下,說道:“磕三個頭,再起來。”

褚仁依言笨拙地磕了三個頭,被傅眉攙了起來,又囁嚅著,叫了一聲“二叔——”

褚仁想了一下,仰頭看向傅山說道:“我兩手空空而來,沒有什麽可孝敬您的,這個辮子,想必您一定不喜歡,我便割了,權當送您的禮物。”說完,便拔出腰中硨磲柄的鞘刀,雙手舉過腦後,只一劃,便把那小辮子割了下來。

褚仁把那辮子掂在手中,細細的一條,果然很像鼠尾,末端系著紅繩,紅繩末端,還拴著兩個細小的花錢。褚仁一揚手,把那辮子投入篝火中,一股焦香的氣味迅即騰了起來。

傅山意味深長地一笑,接過褚仁手中的刀,按著褚仁的頭,輕輕地把發根的碎發刮了下來,托在手上,也拋撒到了火中。

褚仁看著那翻轉飄零,徐徐而落的碎發,不知道為什麽,有點傷感。也許世上的事,就是非左即右,非黑即白,容不得你不偏不倚。既然選擇了做傅山的子侄,那麽就把所有與滿族有關的羈絆割裂開來吧,不去想自己身上四分之一的滿族血統,也不去想這個小小的身軀,到底來自哪個旗人貴族的門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