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 幸福(第2/8頁)

“我認識芙頌,”奧爾罕先生說,“我也記得希爾頓的訂婚儀式。對她的早逝我很傷心。她在那邊的精品店裏幹過。在您的訂婚儀式上,我還和她跳了舞。”

“真的嗎?她是一個多麽非凡的人,不是嗎……我指的不是她的美麗,而是她的靈魂,奧爾罕先生。跳舞時你們聊了些什麽?”

“如果您那裏真的有芙頌的所有物件,我想去看看。”

我帶他去了楚庫爾主麻。對於從一棟舊房子轉變而成的博物館和裏面收藏,他毫不掩飾自己的感動,表現出了真誠的興趣。有時他拿起一個物件,比如我在香舍麗榭精品店第一次見到她時,芙頌穿的那雙黃色的鞋子,問我它的故事,我就立刻告訴他。

隨後,我們開始了有序的工作。我在伊斯坦布爾時,他會每星期去一次閣樓。他問我,為什麽要把我按序碼放的物件和照片放在博物館裏相同的盒子或展櫃裏,在小說裏要出現在相同的章節裏,我會愉快地告訴他原因。看他不僅認真聽我說每句話,還做筆記,我很開心,也很自豪。

“您快把小說寫完吧,好讓那些好奇的參觀者拿著書來我的博物館。當他們為了近距離感受我對芙頌的愛情,逐個看展櫃參觀博物館時,我將穿著睡衣從閣樓上走下來,混入人群。”

“凱末爾先生,但您也還沒能完成您的博物館呢。”奧爾罕先生回答道。

我會笑著說道:“世界上還有許多我沒看過的博物館。”我會努力一次又一次地去告訴他,博物館的靜謐對我產生的精神影響,我也會試圖去讓他明白,在世上一座遙遠的城市裏,在任何一個星期二,避開工作人員的目光,獨自徜徉在邊遠街區裏一座被人遺忘的博物館,為什麽會讓我獲得幸福。一回到伊斯坦布爾,我會立刻找奧爾罕先生,跟他講自己看過的博物館,給他看門票、宣傳冊、一件從自己特別喜歡的博物館裏買來的便宜小玩意、博物館裏面的路標。

依然在這樣的一次旅行後,我先給他講了我的故事,隨後是我參觀的那些博物館,最後我問他小說寫到什麽程度了。

奧爾罕先生說:“我用第一人稱單數寫書。”

“那是什麽意思?”

“凱末爾先生,在書上,您用‘我’來講述您的故事。我在用您的口吻敘述。這些天,為了把自己放到您的位置上,為了成為您,我費了很大勁。”

“我明白了。”我說,“那麽奧爾罕先生,您經歷過這樣的一次愛情嗎?”

“嗯……我們的主題不是我。”說完他沉默了。

工作了很長一段時間後,我們在閣樓上喝了拉克酒。跟他講芙頌,講我們經歷的事情讓我感覺很累。他走後,我躺在曾經(四分之一世紀前)和芙頌做愛的床上,想了想在他用我的口吻敘述故事這件事上,讓我感覺怪異的東西。

我不懷疑,故事將是我的故事,他將對此表示尊重,只是我覺得他發出我的聲音很別扭。這是一種無能為力的表現。一邊給參觀者們展示物件,一邊由我來講述自己的故事,在我看來很正常,甚至我經常在幻想博物館馬上就會開放,而我正在這麽做。但是對於奧爾罕先生把他放到我的位置上,用他的聲音來取代我的聲音,我很惱火。

帶著這種情緒,兩天後我問了他和芙頌跳舞的事情。晚上我們還是在博物館的閣樓見了面,每人都早已喝下了一杯拉克酒。

“奧爾罕先生,是否可以跟我說說那天晚上您和芙頌跳舞的事情?”

他有些抵觸,我認為他害羞了。但當我們又喝下一杯酒後,奧爾罕先生說出了四分之一個世紀前他和芙頌跳舞的事情,他是那麽真誠,以至於我立刻信任了他,我明白,只有他才能夠用我的口吻最好地把我的故事講給參觀者們聽。

也是在那時我覺得,自己的聲音出現得太多了,讓他來結束我的故事會更合適。從後面那段開始直到小說結束,講述我的故事的人就是奧爾罕先生了。我相信,跳舞時他對芙頌表現出來的真誠和認真,也會在這最後的十幾頁裏得到體現。再見!

您好,我是奧爾罕·帕慕克!經凱末爾先生允許,我從和芙頌跳舞開始說起:她是夜晚最美麗的女孩,很多男人都在等著和她跳舞。那時我並不是一個足以引起她注意的英俊惹眼的人,甚至——盡管我比她大五歲——還不是一個足夠成熟或是自信的人。何況,腦子裏還有妨礙我從夜晚獲得快樂的倫理學者的思想、書籍和小說。而她也在想著別的事情,這個你們是知道的。

但她還是接受了我的邀請,當我跟著她走向舞池時,我看著她細長的脖子、裸露的胳膊、美妙的後背和瞬間的微笑,沉浸在了幻想裏。她的手很輕,但很熱。當她把另外一只手搭在我肩上時,仿佛不是為了跳舞,而是在向我表達一種特殊的親近,瞬間我感到了一種自豪。輕輕地搖擺著,慢慢地旋轉時,她的肌膚、她挺直的身體、生動的肩膀和胸脯讓我的腦子一片混亂,越是努力抵抗這種吸引,我試圖壓抑的幻想卻越是不知停息地快速在我眼前閃現:我們手拉手離開舞池走到了上面的酒吧,我們瘋狂地愛上了彼此,我們在前面的樹下接吻,我們結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