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純真博物館(第2/3頁)

回到伊斯坦布爾後,我立刻去找了內希貝姑媽。我簡短地跟她講了去巴黎和參觀博物館的事情。坐下吃晚飯後不久,我立刻跟她說了腦子裏的想法。

我輕松地對她說,就像一個久病的人笑對已經能夠擺脫的老毛病那樣帶著微笑:“內希貝姑媽,你們知道這麽多年我一直在從這個家裏拿走東西。現在我要拿走這個家,整棟樓。”

“怎麽拿?”

“請您把整個這個家、這棟樓帶著所有家具賣給我。”

“那我怎麽辦?”

我們半玩笑、半認真地討論了這個問題。我說了一些動聽的話,類似“為了紀念芙頌,我要在這個家裏做一些事情”。我也談到了內希貝姑媽獨自一人在這個家裏不會幸福的話題。我還說如果願意,內希貝姑媽可以永遠不離開這個家。內希貝姑媽聽到“獨自一人”後哭了一會兒。我告訴她,我在尼相塔什,在他們原來住的庫於魯·鮑斯坦街上為她找到了一套很好的單元房。

“在哪棟樓裏?”她問。

一個月後,我在庫於魯·鮑斯坦街上最好的地方,在他們以前住的那套房子的前面一點(就在那個曾經對芙頌動手動腳的卑鄙·大叔雜貨鋪的正對面),為內希貝姑媽買下了一套大房子。內希貝姑媽則把楚庫爾主麻的房子,連同一層和房子裏面的所有家具給了我。那個為芙頌打離婚官司的律師朋友建議我去為家具做一個公證,我照辦了。

內希貝姑媽一點也不著急搬去尼相塔什的新房子。在我的資助下,她像一個慢慢準備嫁妝的年輕姑娘那樣為新家買家具,裝電燈,但每次見我她都會笑著說,她永遠無法離開楚庫爾主麻的家。

她總是說:“凱末爾,我的兒子,我放不下這個家、我的回憶,我們怎麽辦?”

我就對她說:“那麽,內希貝姑媽,我們就把這個家變成一個展示我們回憶的地方。”

因為我出去的時間越來越長,因此我也更少見到她了。我不斷去旅行,是因為我還不完全清楚該如何處理那個家、家具和芙頌的所有那些我甚至不忍心看的東西。

我對巴黎的第一次拜訪,為我以後的旅行提供了經驗。每到一個新城市,我都會先去一個早在伊斯坦布爾訂好,靠近市中心、老的但舒適的酒店住下,隨後我會根據事先從書籍、旅遊指南上掌握的信息,像一個認真完成作業的好學生那樣,不慌不忙、一個不落地去逛遍城市裏的每一個重要博物館。我去跳蚤市場、賣各種小玩意和擺設的小店、古玩店轉悠,買下和我在凱斯金家看到的一模一樣的鹽瓶、煙缸、開瓶器,或是一樣我喜歡的東西。無論是在裏約熱內盧,還是在漢堡、巴庫、東京,或是裏斯本,無論我在哪裏,到了晚飯的鐘點,我都會去偏遠的街區、後街走很長時間,我希望能夠透過開著的窗戶,看到房子的裏面,看見那些坐在電視機前吃飯的家庭。就像在芙頌他們家那樣,我希望能夠看見在廚房裏做飯的母親、孩子、父親、年輕的已婚女人和讓人失望的丈夫,甚至是愛上這家女孩的遠房富親戚。

早上,我會踏踏實實地在酒店裏吃早飯,然後在那些小博物館開門之前,在街上、咖啡館裏打發時間,給母親和內希貝姑媽各寄一張明信片,從當地的報紙上搞清楚世界各地及伊斯坦布爾發生的事情,一到11點,我就會拿著筆記本,帶著樂觀的情緒開始參觀博物館。

在一個陰冷的下雨天,我去了赫爾辛基城市博物館,在那裏我發現了在塔勒克先生的抽屜裏看見的舊藥瓶。我在裏昂附近的卡澤勒小鎮,參觀了一個由一家舊的帽子工廠改造而成的博物館。當我走在散發著黴味的博物館裏時(裏面只有我一個參觀者),我看見了一些和母親、父親的那些一模一樣的帽子。在斯圖加特的符騰堡州博物館,當我看見裏面的紙牌、戒指、項鏈、國際象棋、油畫時,我帶著靈感想到,凱斯金家的物件和我對芙頌的愛情也值得這樣炫耀地展示。在法國南部,被譽為“世界香水之都”的格拉斯,我在香水博物館裏回憶著芙頌的氣味度過了一整天。在慕尼黑的舊比納克老繪畫館裏,我看見了倫勃朗的《先知易蔔拉欣的獻牲》,這幅畫讓我想起,這個故事的精髓在於不求任何回報地獻出一樣我們極為珍貴的東西,我還想起很多年前我給芙頌講這個故事時的情景。在巴黎的浪漫人生博物館裏,我盯著喬治·桑的打火機、珠寶、耳墜和釘在一張紙上的一縷頭發看了很久,我會不寒而栗。在講述哥德堡城故事的歷史博物館裏,我耐心地坐在了東印度公司運去的瓷器和盤子前面。1987年3月,在奧斯陸土耳其使館工作的一個同學的建議下,我去了布列維克城市博物館,可博物館那天不開門,為了能夠看見裏面有著三百年歷史的郵局、攝影棚和老藥店,我回奧斯陸過了一夜,第二天又去了一次。在特裏埃斯特,前身是一座監獄的海洋博物館,在許多其他博物館之前,提醒我也可以把一個匯聚了芙頌的許多回憶的海峽輪船模型(比如,卡蘭黛爾)和我收集的其他東西一起展出。為了去洪都拉斯,我為簽證的事忙了很久。在洪都拉斯,加勒比海沿岸城市拉塞瓦的蝴蝶——昆蟲博物館,當我走在那些穿著短褲的遊客中間時,我想到,可以像一個真的蝴蝶收藏那樣展示多年來我送給芙頌的那些首飾,甚至我還可以用同樣的方式展示凱斯金家裏的蚊子、蒼蠅、馬蠅和別的昆蟲。在中國杭州的中醫博物館裏,我感覺自己好像看到了塔勒克先生的那些藥盒。在巴黎新開放的煙草博物館裏,我驕傲地發現,那裏的館藏遠遠趕不上我八年來的收藏。我記得,在艾克斯普羅旺斯的一個美好春日的上午,我在明亮的保羅·塞尚的畫室博物館裏,帶著一種無限的幸福和仰慕,參觀了裏面的畫架、鍋碗瓢盆、家具和一切。在比利時的安特衛普,在整潔的羅克斯之家博物館,我再次明白,過去像靈魂那樣附著在了物件的裏面,在那些安靜的小博物館裏,我找到了把我和生活維系在一起的一種美好、一種安慰。然而,為了能夠接受和喜歡邁哈邁特公寓樓裏我自己的那些收藏,甚至能夠驕傲地展示給別人看,難道我需要去維也納的弗洛伊德博物館,去看這個著名醫生的舊物收藏嗎?在這次旅行途中,每次到倫敦我都要去參觀倫敦城市博物館裏的老理發店,難道是因為對在伊斯坦布爾的理發師巴斯裏和傑瓦特的思念嗎?為了看到著名護士在克裏米亞戰爭期間有關伊斯坦布爾的一幅畫、一個物件,我去了建在倫敦一家醫院裏面的弗洛倫斯·南丁格爾博物館,在那裏我沒看見任何一件讓我想起伊斯坦布爾的東西,卻看到了一個芙頌也有的發夾。在法國的貝藏松市,在位於一個老皇宮裏的時間博物館裏,我在鐘表之間,傾聽著博物館裏的靜謐,想了一些關於博物館和時間的事情。在荷蘭哈萊姆市裏的特勒爾博物館,當我邊走邊看那些放在木框大櫥窗裏的礦石、化石、獎牌、錢幣、舊工具時,在博物館的寂靜中,刹那間我以為自己能夠一下說出那種給我的人生賦予意義並給予我一種深切安慰的東西了,但就像愛情一樣,一開始我無法表達把我和這些場所維系在一起的東西。在馬德拉斯的聖喬治堡博物館,那曾經是英國人在印度的第一個城堡,當我在一種悶熱和極其潮濕的空氣中,徜徉在信件、油畫、錢幣和日常生活用品中間時,我也感到了同樣的幸福。在維羅納的卡斯特羅古堡博物館,當我徜徉其中,看到建築師卡洛·斯卡帕在那些雕塑上留下的絲綢般的光澤時,我第一次清楚地意識到,博物館給予我的幸福不僅來自於館內的收藏,還可能來自於繪畫作品、物件擺放上的平衡。但在柏林的馬丁·格魯皮烏斯大樓裏的東西博物館,那些曾經被重視,隨後又流離失所的東西讓我知道,與之完全相反的一種情況也可能是正確的,那就是,可以用智慧和幽默來收集任何東西,我們應該收集我們喜歡的所有東西以及和我們所愛之人有關的所有東西,即使我們沒有一座博物館,但藏品上的詩意就將是這些物件的家。在佛羅倫薩的烏菲茲博物館,我看見了卡拉瓦喬的《被獻牲的伊斯瑪義》,這幅畫首先讓我潸然淚下,因為我沒能和芙頌一起看到這幅畫,隨後它讓我明白,能夠從先知易蔔拉欣的獻牲故事裏得到的啟示,就是可以用另外一樣東西來代替我們所愛的人,這也正是我對自己多年收藏的芙頌的物件如此依戀的原因。每次去倫敦,我都會對約翰·索恩爵士之家博物館裏的雜亂和擁擠感到驚訝,對其中的繪畫展示方式感到欽佩。我會獨自一人坐上好幾個小時傾聽著城市的喧囂,我會因為想到有一天自己也將這樣展示芙頌的物件,那時我親愛的情人將在天使層上向我微笑而幸福。但還是巴塞羅那的弗雷德裏克·馬雷斯博物館,這個頂層上展示了發夾、耳墜、紙牌、鑰匙、扇子、香水瓶、手帕、胸針、項鏈、坤包、手鐲的感人博物館,教會了我如何去處理芙頌的那些遺物。在我那流連了五個多月,參觀了273家博物館的第一次美洲之旅中,在曼哈頓的手套博物館裏,我又想起了那個充滿情感的弗雷德裏克·馬雷斯博物館。在洛杉磯的侏羅紀時期博物館,我想起了在一些特殊博物館裏感到的那種不寒而栗的情感,那就是當整個人類生活在另外一段時光裏時,我卻滯留在了另外一個地方。在北卡羅來納州史密斯菲爾德城裏的艾娃·加德納博物館裏,我偷了一張著名影星為一套瓷餐具作廣告的展覽海報。當我在博物館裏看見小艾娃學生時代的照片,她的晚禮服、手套和靴子時,我是那麽悲痛地思念芙頌,以至於我想立刻結束旅行回到伊斯坦布爾。在那什維爾附近,為了能夠看見那些天剛開放,但隨後又關閉了的飲料盒和廣告博物館裏的汽水和啤酒罐,我花費了兩天時間,隨後我又動起了回家的念頭,但我還是繼續走下去了。五個星期後,在後來關閉的另外一個博物館,佛羅裏達州聖奧斯汀的美國歷史上的悲劇博物館,當我看見20世紀60年代的著名影星簡·曼斯菲爾德因為車禍喪生其中的1966款別克車,看到車上的鍍鎳儀表盤和開始生銹的車骸時,最終我能夠決定回伊斯坦布爾了。我明白,一個真正收藏家的家應該是他自己的博物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