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愛你是一回事,錢是另一回事。”(第3/12頁)
轉念一想,其實也沒忍,在那種環境下,沒得選。
關上蓬頭,浴室裏忽然安靜下來,熱蒸汽消散,即便有暖氣,涼意還是瞬間裹住了全身。衛來在腰間裹了條浴巾,走到鏡子前頭,伸手抹去鏡面的霧氣。
男人的臉,棱角分明,下巴泛著剃須後的暗青,赤裸的肩頸,肌肉結實鐵硬。
眼鋒很冷,不排除是這些天給凍的。
眼神很亮,不濁,魚能明目,可能跟這些日子吃多了冰湖的魚不無關系。
薄唇抿起,據說薄唇的男人無情,這話不對,他並不十分無情,只不過對什麽都不太深情罷了。
不得不承認,還是現在的自己看起來更順眼一點,埃琳見了,大概會重新愛上他的。
衛來把換下的衣服裝袋,扔進樓道間的垃圾通道。閘口關合的刹那,他忽然有點不忍,耳朵貼上墻,聽到垃圾落到底的悶響。
像是種宣告,所有的印記表證洗的洗扔的扔,一段日子就此過去。
回房,拉簾,睡覺,躺上床的刹那,手機響,麋鹿發來短信。
——明晚十點半,老地方。
他說了聲好,就好像麋鹿能聽到,然後關機,眼皮千斤重,頓入黑甜。
睡得很死,窗外,赫爾辛基下起又一場凍雨。
這一覺超過二十四個小時,醒來的時候,暮色趴伏在城市上空,只剩下一些露著白的邊緣沒有遮蓋完全。
衛來拉下天花板窗連著的鋁合金折疊梯,帶著煙和火機上了閣樓。閣樓地板上積了薄薄的灰,倒著他上次離開前喝光的一罐啤酒。斜坡頂開大的天窗,為防冷和隔音,用的雙層玻璃。他從裏頭推開,抓著窗框翻上了斜坡。
城市聲浪鋪天蓋地而來,衛來踏著覆瓦走了兩步,坐倒在冷濕的斜頂上,點著了煙。
低頭看,赫爾辛基像一口剛揭開蓋的蒸鍋,人氣彌漫。
衛來對“人氣”有自己的理解:大多數人的身高都在兩米以下,人會發出體味、氣息,會說話、打架、交流情感、歇斯底裏、要死要活。所有這些都要用到氣,而所有的氣都在兩米左右的高度裏雜糅、流轉、沸騰、翻覆。所以大氣層的正確劃分應該是:地氣層,人氣層,空氣層。
麋鹿和可可樹都跟他上過高處俯瞰“人氣”,也問過他同樣的問題。
——到底能看到什麽?
衛來回答:“能看到很多故事,發生的、發酵的、消失的。”
可可樹:“胡說八道。”
麋鹿:“你們中國人,就是這麽奇妙。”
天黑下來,東北方,赫爾辛基中央火車站的巨型人像手中捧著的球燈亮起,衛來在覆瓦上摁熄煙頭,翻窗回房。
再次推開酒吧的門,是晚上九點,酒吧裏放著killingmekillingyou,死亡金屬樂隊的歌。靠門的角落裏有個老頭兒在卷大麻,邊上等待的年輕人迫不及待,目光灼灼。
衛來徑直走向吧台處的埃琳。
果不其然,埃琳目光裏帶驚喜,笑意大盛,那一聲“衛”叫得情意無限,連脖頸上文的眼鏡王蛇都柔媚成了江南煙雨裏初見許仙的白素貞。
衛來拖了高腳吧凳坐下,從懷裏掏出錢包:“羊角包、冰啤、伏特加、紅酒。”
埃琳先給他打冰啤,啤酒杯推過來的時候,衛來正把錢包口朝下用力一抖——
只掉下來一枚硬幣,在吧台上滾出一條直線,撞到水母缸,飲恨倒伏。
是歐元,幣面上半幅歐洲地圖,邊上有“50Eurocent”的字樣。
0.5歐,約合不到4塊錢人民幣。
埃琳警惕心起,啤酒杯停在半道。
衛來說:“賒賬。”
“你的錢呢?”
“花了。”
“那麽多錢!”
“花了。”衛來列舉要花錢的地方,“我包過破冰船,把結冰的港口破開一道口子,很壯觀,像巨大的楔子嵌進北冰洋。我拍照了,想帶給你看,但後來零下三十度,相機凍壞了。”
他笑,拍埃琳的手背:“你不是愛我嗎?賒次賬吧。”
埃琳很有原則:“愛你是一回事,錢是另一回事。”
衛來覺得情人還是中國的好,愛你愛到心肝脾肺腎都血淋淋地掏出來——他咬牙切齒:“我真看不出來,你愛我到底愛在哪兒了。”
和衛來初見的時候,埃琳還沒有開酒吧,對衛來說的第一句話是:“你是日本人?”
她清楚記得,衛來的臉色有點陰沉,頓了一會兒才說:“中國人。”
中國?那是哪兒?埃琳的世界地圖裏,只有德國、北歐和包圍著的一片海陸蠻荒,黃色人種她只知道日本人和印第安人。
為了更接近衛來,她覺得有必要了解一下中國,當晚回家路過音像店的時候,她問老板:“有關於中國的電影嗎?要很有名的,新一點最好。”
老板撅著屁股在腳邊的紙箱裏翻檢了一陣,遞了一張給她,語氣很肯定:“這個,很有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