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蛇羹

《捕蛇者說》,柳宗元記,收於《柳河東集》,後世鄉民代代口傳。

他世居於永州,捕蛇為業。目不識丁,卻能磕磕絆絆背下《捕蛇者說》的前幾句。

“永州之野產異蛇,黑質而白章;觸草木,盡死;以嚙人,無禦之者。然得而臘之以為餌,可以已大風、攣踠、瘺癘,去死肌,殺三蟲。”

關於這蛇,柳河東的文章向外傳達出兩個信息。

奇毒無比,可為良藥。

歷唐至宋,永州仍有不少鄉民捕蛇為業。

他們小心翼翼避開蛇的毒牙,規規矩矩地依著柳宗元所記,“得而臘之以為餌”,然後將成品或做賦稅上繳,或至市集買賣,換回少得可憐的幾許銀錢,日子依舊貧不到頭,苦無止境。

獨獨他一人,操祖業捕蛇,由孑然一身而至懷擁美妻,進而興宅屋、置田地,席中不缺酒肉,裁衣不短綾羅,出入不乏車馬。

由朝不保夕的小小捕蛇者,一躍而成永州大戶。

可有致富良方?無他,腦子活絡而已。

譬如現下,他眯縫著眼睛端詳竹簍中的蛇。

啊不,他端詳的不是蛇,是行將流入腰包的花花銀錢。

他笑,掀開竹蓋,覷準了那蛇的七寸,兩指拿捏,拽出籠來。

那蛇似知道大限將至,軀尾扭動,芯子絲絲外吐。

他鎮定自若,自旁側案上抓起剪刀,那剪刀的刃磨得發亮。將蛇頸置於剪刃之間,剪起頭落。一同落的,還有那輕噬即可致命的毒獠。

略呈三角形狀的蛇頭,骨碌滾出去很遠,死不瞑目。

丟了頭的蛇尚有知覺,蛇身劇烈抽搐。他不慌不忙,伸手捏住蛇尾,送到腳下踩住,另一頭握住那斷頸上拉,將蛇身扯得筆直如弦,又用剪刀在斷頸處剪了個小縫,刀尖自那小縫處插入,往下一劐到底。

溫熱的蛇血濺在他臉頰之上,他卻想:好一張蛇皮!

這蛇皮,黑中透亮,白章宛然,拿去做刀劍握柄的蒙皮,再好不過。

那蛇兀自盤扭不休,他小心翼翼地放下剪刀,剝開蛇頸端的皮揪住,左右手一分,哧一聲輕響,皮肉剝離。右手揪著整張蛇皮,左手握著微微泛粉的鮮嫩蛇身,晶瑩中透著鮮亮,良久才有血跡如汗般滲出。

他鄭而重之地將蛇皮放入漆盤之中,伸手去蛇頸肉中扯住骨節,右手上拽,左手下拉,又是一個大力,骨肉分離。

蛇骨,如同虎骨,亦是難得藥材。

還沒有完。

不能忘記蛇膽,他將手伸進腥熱的蛇腹,摸索著,摸索著,掐下那顆飽滿的蛇膽。

小小蛇膽,橢圓狀,呈墨綠色,在他眼中,是比翡翠還要水潤精貴的顏色。

這便完結?

不不不,尚未行至正題。

他做得一手好羹。

先起一鍋燒沸的清水,將蛇身燙至將熟而未熟,千萬不要燙老,人老可憎,蛇肉老了便少了那份爽滑。然後起一砂鍋薄淡的烏雞湯,要薄淡不要濃稠,這是蛇羹,烏雞不可喧賓奪主。

待得雞湯煮沸,便將齊整的蛇身置入,還要加整蔥。蔥白是一味,蔥葉亦是一味,姜片、陳皮、桂圓、黃酒,文火細細熬煮。只熬半個時辰,時辰一到便將蛇身撈起,細細撕成細絲。要手撕不要刀切,生冷的鐵器會壞了蛇羹的味道。

再然後要上炒鍋,將鍋燒熱,融少許油脂,下蛇絲、燒鴨絲、雞絲、冬筍絲、冬菇絲、火腿絲,傾一勺黃酒,加梅鹽、醯醢、甘蔗糖漿、胡椒粉,燒開後用菱粉勾成薄芡,推勻起鍋,每碗盛至七分滿,澆一勺烏雞湯,撒上檸檬葉絲、香菜末、白菊花並桂花碎之後,再澆上一勺烏雞湯。

這才收尾,堪稱完美。

第一碗留給自己,其余的端上台面,眾食客蜂擁爭搶,僧多粥少,奈何?

那好辦,價高者得。

這樣的一碗蛇羹,你願出幾許銀錢?

靠著這蛇皮、蛇骨、蛇膽、蛇羹,他坐地生財,衣食無憂。

有的人薄有家財便袖手收山,他不,饒是富甲一方,依然每日孑然一人,入山捕蛇。

那一日運氣極好,素日裏只捕兩三條,那日竟得了六條之多。心滿意足地下山,於半山道上,遭遇一耄耋老者。

老者背倚山石,遠遠便冷冷盯著他,他心中發毛,快步自老者身邊走過。

那老者於背後森然道:“如此戕害蛇靈,不怕禍及子孫嗎?”

他心驚,回頭看時,山石杳然,哪有什麽老者?

戰戰兢兢地下山,一路忐忑,離家還很遠,便看見家中的小廝歡天喜地地一路尋來。

“老爺大吉,”小廝帶著討好的笑,“夫人有喜了。”

有喜了?

他方才想起夫人這些日子一直抱怨身子不舒服,提及央個大夫瞧瞧。

卻原來是有喜了。

他傻傻地笑,末了,讓小廝幫他將那裝滿蛇的竹簍扔去山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