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卑勢卑身

皇太子回宮時已經四更,他既說自己疲憊不堪,按常理推斷他也應疲憊不堪,然而廿一日五更集會的常朝,他還是疲憊不堪的按時出席了。趙王同樣也按時抵達,並和太子一樣換好了朝服,不知是回府後更換還是著人直接送到的金吾衛衙門。

他們折騰了一整夜,畢竟還年輕,沒有掛出太多幌子,皇帝陪他們一道折騰了整夜,精神卻已大不濟,滿身倦態掩飾不住,引得群臣不斷偷偷注目,企望能從皇帝的失態中看出某些端倪。

然而不必他們再過度的揣摩、度量、計算、體察,一人在眾人開口之前,直接跳過了無謂的端倪,將今次時事的發展推上了高-潮。

皇太子走到廷中,放下手中牙笏,從袖中抽出一卷公文,平靜開口道:“陛下,臣蕭定權有事啟奏。”

皇帝警覺的蹙眉,然尚未示意陳瑾離席接納,定權已向一側站立的定楷微笑道:“趙王,卿來替孤擎住。”

兄弟對視,皇太子血紅的雙眼不知是因疲倦,還是恨意。定楷終於默默把住卷軸一端,長長宗卷拖開,按照本朝公文的標準格式,端莊正字書寫的連篇累牘,冶喪的白練一般橫亙了整個淚跡猶新的朝堂。

定權擡頭直視天顏,清了清因疲敝而喑啞的嗓音:“臣參劾趙王蕭定楷謀大逆,請陛下明察細審嚴辦慎刑。”

皇帝顯然沒有意料他突然如此舉動,一時僵坐在禦座上,滿朝一片死寂,定楷握住奏章一端的手微微顫抖,望著手中白練般的文件,其上一策一捺毫無敷衍的精致工筆,如果不是和陰謀有關,當是多麽高標的藝術。他的嘴角慢慢泛出了一絲冷淡譏諷笑意。

定權目中無人,繼續說道:“以奏本過冗,種種色-色,恭資陛下詳參。臣先行提綱挈領——臣參劾趙王身為宗室,有五大罪。欺君罔上一。迫害國母一。誣陷儲君一。交通朝臣一。陰謀奪嫡一。”

因驚愕而沉默的臣子逐漸因更加驚愕而嘩然,嘩然如風起波蕩泛過人群。能束帶捧笏站立在此處的人,皆是風波惡浪中的弄潮者,皆是沒有被風波惡浪卷走的幸免者,自然明白最基本的一個生存規則。為官為人,處事立身,最忌諱的,便是撕破面孔。這朝堂上,這官場中,這人世間,即使對面站著的是不共戴天的仇讎,可帶著笑拔劍張弩,亦不可紅著眼洗甲銷兵。只要不撕破面孔,萬事便尚有回寰的余地,有回寰的余地,才有繼續生存的機會,也才有繼續進攻的機會,才可能最終帶著笑從敵人的屍身上拔下染血的刀劍,然後再踏著死者的鮮血繼續攀升,繼續戰鬥。是以對於他們而言,孤注一擲這個詞,永遠不應當擲在這種事上。皇太子自出生起便浸淫其間,也一直是其間的佼佼者,他為何作此態,即使用玉石俱焚來解釋,也是無人稍能理解的。

皇帝開了口,不言此事,卻問道:“朕放你回去,這一個時辰你就做了這些?”

皇太子點頭,毫不否認,並且重新扳回話題道:“是。臣此時再不做為,無可做為之日,此處再不言論,無可訴說之地。——十余日前金吾衛密逮了詹事府主簿許昌平,是因為趙王陰遣人投書密訟,言許某秘密交通京衛將軍,與臣意圖謀反。陛下,許某是臣詹府首領官,臣平素與他自然或有公務往來,靖寧二年廣川郡王謀大逆時,臣居宗府,親驗人心變幻,世情涼薄,獨他一人不忘君臣之義,甘冒大不違前往探視。是年年底,臣贈一白玉帶於他,是為酬謝勉勵之。然趙王狡惡,竟陰譖此物為臣綬之憑證,許之信物,昨夜陛下夜審臣躬,臣心實不能服,願召之天下,乞陛下為臣一灑之。”

他說的這些宮闈秘辛,非但群臣,連帶皇帝身後站立的眾宦官皆尚不知情,且因不知情而瞠目結舌,瞠目結舌後更加不解太子心智何至於昏聵到如此地步。皇帝所以不將案情公諸於眾,實在也有為太子留幾分余地的目的其間。太子非但要和趙王撕破面孔,現在這樣做,更是與皇帝撕破了面孔。何況他的言語中,能坐實在對方身上的罪證皆虛無縹緲,無稽可考,然環節枝葉,皆足以自毀至萬劫不復。

一旁的定楷突然點點頭,代表好奇心及正義心都突然登頂的群臣咬牙重復道:“玉帶。”

定權一笑道:“不錯,玉帶。卿何必驚詫,此事不也是卿派人密報陛下的麽?就選在昨日,是因為孝端皇後神主安置,卿覺得陛下能夠騰出手來辦理這樁欽案了吧?”

定楷直了直身子,針鋒相對道:“臣死罪,不知何以得罪於殿下,竟使殿下憂勞疑惑至此。然如殿下對陛下自陳清白,臣亦願對殿下自陳清白。請殿下明察慎省。”

攻訐至此,朝上幾個烏台官員似乎按捺不住,互相目示後一人躍躍欲出,卻被身後一同僚扯住了衣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