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急景凋年

太子的宮人懷娠,在太子元子夭折後的數年,還是頭遭。因此周午報與王慎,王慎復又上報給皇帝。次日一早,便有詔令下達,命宗正寺為此宮人玉牒登籍,冊封為孺人,復又加恩祿一級,食從五品昭訓俸祿。如此深恩厚愛,足見皇帝於此事甚為歡喜。

延祚宮內卻是另一番景象,按道太子年逾二十,素來又不甚見愛於皇帝,於時局稍定時,若能得子,雖其生母卑賤,亦當覺為大幸才是。是以周午前後忙碌,安排殿閣給新孺人居住,又按照皇帝的叮囑親自遴選了老成宮人,日夜服侍在側,不離須臾。太子卻終日一副事不掛己的疲懶模樣,連新孺人的閣中都從未踏入半步。只是一反常態,接連數日招良娣相伴。良娣謝氏性情溫良,與元妃一般,家門皆為清貴文學之臣。自壽昌六年太子妃歿後,東宮無主母,良娣便成妃妾之尊長,太子雖於她無情,自冊封伊始不過相召數次,卻也始終以禮相待,並不至於輕慢。按常理說太子正妃之位虛懸數年,朝中貴近之臣又無適齡女,良娣本應順位而上,只是不論皇帝抑或太子似乎暫時皆無此意。

是夜謝氏奉宣嚴妝入閣時,太子仍在閣內寫字,便吩咐宮人請良娣稍待。那謝氏的相貌雖不若當時蔻珠譏誚得那般不堪,尚在孟仲之間,只是肌膚微黃,年紀到底也長了幾歲,卻也並不至於用明麗來形容。此刻身著一件緋紅背子,便襯托得臉色愈發暗淡。定權走出時看到她燈下面容,也不由微微皺眉,瞬間便又和緩了面色,悄步上前,從側伸出雙手護住她手問道:“我聽到鐵馬之聲大作不絕,外頭可是寒冷得很?”謝氏微吃一驚,但覺他雙手似乎比自家的倒還更冷些,到底不慣他這般溫存,遂借行禮之際不動聲色將手抽了出來,微微一笑,頰畔翠鈿明滅,倒不失端莊溫婉,柔聲答道:“妾進來半晌,早已經不冷了。”定權點頭道:“你這般行來走去,甚是不便,不如明日便叫人將這邊的配殿收拾出來,給你居住可好?離我近些,也省得路上著了風涼。”這確是莫大的恩典,何況出自太子之口,更是破空之事。謝氏受寵若驚,忙施禮稱謝,歡喜擡首時卻見太子目光恍惚,不知神思所寄何處,久而才回過態來,笑稱:“孤今日誤了晚膳,謝娘子此時便陪孤用些吧。”

一時膳食齊備,謝良娣命人送至寢宮之內,又陪定權一同坐了,一面看他擡箸,隨意揀幾片清淡的菜蔬,和粥同吃。一面閑話道:“妾今日裏去了吳孺人的居處,教她安心保養……”定權正懷據著心事,一語並未聽真,忽然“啪”一聲將手中鑲金牙箸扣在桌上,作色問道:“未報與孤,你無端到她那裏做什麽去?”謝氏雖與他夫妻數載,對他的性子卻並不熟悉,萬不想他變臉如此之快,呆了半晌,忙起身謝罪道:“妾只是想過去看看她閣內諸色用度可曾齊備,並囑咐了些清靜安胎的話,並不曾……並不敢多攪擾了她……”定權這才方知她說的是皇帝新封的吳孺人,緩和了神色,溫聲道:“是孤聽差了,娘子勿怪,快請起來。原來是去她那裏,如此有勞娘子費心。”

謝氏心下自生疑竇,卻又不敢多問,察言觀色了半日,見他似乎當真並無慍意,遂又徐徐進言道:“妾想,新孺人雖位份不高,卻是陛下親點,若日後誕下麟兒,便是殿下的元子。殿下若理萬機而有微暇,也不妨撥冗過她閣內示恩一坐。”定權只是專心吃粥,並不應聲,直至將一碗薄粥吃盡,方望著牙箸笑道:“你這主中饋日間可還想出了什麽打算?”

謝良娣窺不見他面上神情,也難辨他言語中是否挾帶譏諷之意,一時間如坐針氈,周身只覺不自在,半日裏才勉強笑道:“妾是想,殿下政務冗繁,若不得空閑時,妾與幾個姊妹便為她設個小小的家宴,也算是我等的一片……”等不來他回復,心中忐忑,這句話便硬是再不敢全然說出口來。

定權將碗箸放回桌上,以袖掩面,抽巾帕拭了拭嘴角,又就近宮人捧過的金盞金盆,漱口浣手,這才朝謝氏一笑道:“你既然有這般打算,照你的意思辦就好了。只是顧娘子現下懷疾,便不必教她走動了。”

謝氏知他向來偏寵此人,忙答應了一聲“是”,陪笑應道:“既是顧娘子欠安,妾明日便遣太醫去看顧,妾親自將殿下旨意轉達於她。”卻只聞太子冷冷答道:“不必了,孤自會遣人告訴她的。日後不論有什麽事情,都不必再叫她出來了。”觀察他面上神情,不辨陰陽,亦不曾得聞這顧孺人幾時得罪了他,思及水榭之辱,狐疑之余卻也忽心生些少快意,便又應了一句:“殿下吩咐,妾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