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丹青之信

靖寧二年的十一月初二,離萬壽聖節不過四五日的時間,亦是太子事務最為繁忙之時。許昌平在詹事府內延磨到午後,方回稟了少詹事傅光時,說明太子前日索書,此刻齊備,要送入東宮。傅光時因為太子墩鎖之時,自己稱病不朝一事,連日來心內頗為惴惴不安。此刻見了當日獨入的許昌平,明明無事,到底與了他一二笑臉,又扯了三兩句閑話,才惆悵萬分的放他去了。

定權半月來只在禮部和刑部之間來回穿梭,忙得焦頭爛額,也無暇顧及旁的事情。他原本預備著在聖節前了斷了張陸正的案子,以免再生枝節,夜長夢多。無奈善後之事甚為冗繁,又叫在即的聖節牽絆住了,況且聖節前夕上報要殺人流人,於情於禮,總是不妥,也只得將此事勉強按壓了下來。只是預備著初七一過,便將審結的卷宗和擬定的預案上報皇帝。他這十幾日早起晏睡,加之兩頭事情皆是頭緒萬千,馬虎不得,饒是年輕,亦覺精力不濟。幸得此日禮部幾個大老引經據典的話略略少了幾句,午後便偷空歇了片刻。許昌平殿門外求見之時,適逢他午睡方起。

此日值守的內侍並非定權在西苑內的舊臣,也不識得許昌平。聽他報了官職名號事由,知道是詹事府的人,便入內回明了定權。定權這才憶起臥榻邊尚有這樁心腹大患,一時睡意也沒了,揚手吩咐那內侍下去,叫來了新任的內侍總管周午,問道:“去嶽州的人回來沒有?”周午答道:“尚未聽聞。”定權皺眉道:“此事你也多替我留個心,我手下這些人如今辦事的是愈發能幹了!”周午見他似乎不悅,也略知此事似乎牽扯非小,想了片刻,小心翼翼問道:“殿下,那這位姓許的官兒,殿下見是不見?”定權揮手道:“我都不急,他急什麽?先打發他回去,等人回來我自會召他!”周午點頭道:“那老臣去回了他,便說殿下即刻要接見禮部官員,無暇接見。”定權打量了他片刻,冷笑道:“周總管,你也是越發能幹了。孤是在這裏躲了半刻清閑不假,倒還須你費心,派慌兒去哄他一個七品小吏麽?”周午雖被他譏刺了兩句,見他面上神色,卻已是會意。思量著此事不能由自己告訴許昌平,便依舊出去扯了剛才那個內侍過來,囑咐了兩句,打發他去了。

那內侍得了這幾句話,尋到了許昌平,見他仍在抄手等候,用鼻子笑了一聲,道:“這位官人回去吧,殿下不見。”許昌平忙問道:“殿下現下可在閣內?”那內侍趾高氣揚反問道:“在又怎麽?不在又怎麽?大人問出個究竟,還能闖閣不成?”許昌平略笑了笑,拱手施禮道:“這位大人取笑了,下官豈是這個意思?下官亦知殿下連日操勞,想必未得閑暇見下官這般閑人。大人既得親近鶴駕,且懇留步聽下官兩句求告。”傳話的不過是個尋常內侍,被他滿面笑容,幾句“大人”一叫,只覺無比受用,一時頭也暈了,腳也軟了,將手抄在袖中道:“你說。”許昌平略一思索,低聲道:“殿下前日裏下了教旨,說是左春坊有書尋不見,在少詹那裏也提過一句。我等不敢怠慢,今日既得了,傅少詹再四囑咐我送到殿下手上。殿下想是一時記不起此事來,我等亦不敢因這些微小事攪擾了殿下。大人只憐下官回去不好與長官交差,便煩請與我轉呈殿下罷,千萬言之是詹事府敬奉。”詹事府現在的首領少詹與左春坊現任的首領左庶子素來有些不睦,宮內人人皆知,那內侍只當又是詹事府與春坊齟齬,前趕來獻殷勤。方要出言譏諷,鼻子都牽了起來,忽見許昌平摸出兩粒金豆子,無聲交到自己手中。在袖內掂了掂,也有幾錢重,耷拉著眉頭想了片刻,突然一笑道:“罷麽,大冷的天氣,也省得大人來回走動,我便替你擔了這個幹系罷。”許昌平忙極力頌揚了他幾句,看著他眉花眼笑上去了,嘴角也扯出淡淡一抹笑痕,旋即隱去,轉身折返。

那內侍既信了許昌平的話,又得了他的錢,又要在主君前拋頭露面,旋即便將書送入了閣內,交與定權,又賣弄口齒將事由說明,難免愛屋及烏,還捎帶說了兩句詹事府的好話。定權聽了,倒也沒說什麽,只命他將書奉上,打開函套,不看是什麽版本,隨手翻了翻,果見其中夾著一張字條,隨意看了兩眼,知道是萬壽節上的祝詞,便又放了回去。將書推到一旁,上下打量了這內侍片刻,微微一笑,問道:“他一個主簿,想來是沒有幾個錢給你。說罷,你是收了他制錢,還是金銀?”那內侍驚得面色煞白,思忖著自己與許昌平說話的地方,太子絕無道理看見,忙支吾著撇清道:“殿下,臣並不曾收他什麽東西。”偷眼去看太子,只見他皺了皺眉,略略偏過頭了去,牽袖掩口,懶洋洋打了個呵欠。再一個眼波橫過,已是滿面戾氣,笑道:“你不是我的舊人,也不清楚我的脾氣。你只記住了這句話,我最恨的就是人家在我面前弄鬼。你如肯明白說了,我尚可酌情處置。你若只想倒行,一意欺君,我的眼裏卻揉不進砂子。”那內侍出了一身的汗,不知道自己收了幾個錢,怎麽便突然連“欺君”的罪名也扛上了,愣了片刻,忙跪下分解道:“殿下,臣真的沒有……”話還未完,定權便一掌拍在桌上,嘴裏咬出兩個字來:“杖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