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身世浮沉雨打萍(第3/8頁)

一路上遇到些宮人,皆縮頭弓背快步走著。風一陣緊似一陣,看來要下雪了。這樣也好,沒有什麽人注意我,也沒人理會我。在禦花園北角附近找了找,憑直覺順著一條青石板路,果然走到了那處園子。

站在園門的那一刹那,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以為自己又回到了淩府的居所。

那棟二層的小樓,與記憶中並無二致,甚至連窗前懸掛的六角宮燈上的彩繪都是一樣。門緊閉著,階前青花花缸裏有冬青蒼翠的葉子,一邊兩盆,一邊三盆。其實這套花缸本有六個,少的那個是當年下人們挪動時不小心摔碎的,一直沒有補上。不是青花難尋,而是上面的圖樣連起來是一副木蘭從軍圖,由我親手畫成,燒制後圖稿棄了,便再補不齊了。此時,眼前的花缸令我疑心就是從淩府挪來的。

圍廊上,右邊掛了個金質鸚鵡架,空空蕩在風中。左邊有幾盆吊蘭,此時只剩枯枝垂下來。其實這兩件東西只是春日的擺設。夏日圍廊四處會垂下細竹簾,秋日擺上各色菊花,而冬日,因有滿園的綠梅,故是什麽都不放的。

天上落下紛揚的雪花,四周寂靜得一點聲響也無。這園子偏僻,此時應該無人。我看著院中恣意綻放的綠萼,在鵝毛大雪中根本分不出何處是花何處是雪,只有那脫俗的冷香幽幽蕩在周身,令人心醉。真真應了“墻角數枝梅,淩寒獨自開。遙知不足雪,為有暗香來”的意境來。

雪越來越密,風卻停了。我看著自己被打濕的衣裳鞋襪,眼前只有那亭子可以躲一躲,便走了進去。周圍無人,估計這樣的天氣裏也不會有人來,我摘下濕噠噠的面紗,頓時覺得臉上猶如刀割,緊繃繃地發疼。

揉一揉臉,甫一挨上,那如冰塊般的手令我渾身不由打了個寒顫。縮縮肩坐在亭中,只盼這雪小一點,我好回去浣衣局換身幹衣喝點熱水暖一暖僵掉的身子。可雪只向大了去,我看著那清氣滿乾坤的梅花,久違的詩情突現,便在蓄了薄薄積雪的地上,一筆一劃寫下:“雪虐風號愈凜然,花中氣節最高堅。過時自會飄零去,恥向東君更乞憐。”

拍拍手把雪沫子拂掉,又將凍得通紅的手指放在唇邊呵了半天,直到有了知覺才攏進袖中。我擡頭看看眼前密集的雪花,又看看鉛灰色的天空,嘆了口氣打算往回走。

只是不舍那梅花。我想,反正衣服也是要濕的,不如就走近去看一看,免得日後思念後悔。

梅樹密集,那花朵縈繞在周身,在漫天的大雪裏,只有仿佛無邊際的海水般的清香,令人難以割舍。我大了膽子,小心折下一枝開的正好的梅花打算放在寢室窗下,給睡夢中帶去一絲清雅高潔,還有生活中難得的快樂來。

正想走,可是看著這將天地間所有的汙穢都掩蓋住的白雪,看著恍若仙境一般的院落,我心情大好,不由在雪地裏轉了個圈,腳下輕快得幾乎要跳出一個舞步來。這是自最初入宮到現在,我第一次有這樣的興頭。

手執了梅花,我輕輕哼出曲調:“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塵。 忽然一夜清香發,散作乾坤萬裏春。”有種恣意的放縱,也只能在這樣無人的地方。

輕輕的“哢啪”聲響起,是門打開的聲音,亂了我的舞步。

接著有說話聲:“皇上,雪大,您仔細點腳下。” 

我頓時僵在梅花叢中,直勾勾看著從那小樓中走出,披了紫貂裘,帶了恍惚與焦急神色的沈羲遙,以及他身邊著深朱色內監服飾的張德海。

那一瞬間,我只覺得天都要塌下來,全然無措幾乎想將自己埋進雪中。但同時,心底深處卻有一個小小的聲音告訴自己,這也許會是我難得的機會。

“皇上,皇上,您小心點。”張德海也是一臉急色:“皇陵那邊,奴才先前已經送去棉衣棉被給王爺了,想來……”

沈羲遙聽了他的話,身子猛地一顫,面上恍惚淡褪了些,換上怒色:“誰讓你自作主張的?”他的聲音裏有火氣:“他不願做王爺,你獻什麽殷勤?”

“皇上恕罪,皇上恕罪。”張德海忙跪下:“實是皇陵那邊稟告,入冬前王爺染了風寒一直不見好,老奴這才……這才……”他一面說著,一面小心覷著沈羲遙的神色。

沈羲遙痛苦地閉上眼睛:“他不願做王爺,朕卻不能不念著手足之情。”他睜開眼,仿佛不堪重負般緩緩而沉重道:“你方才說他風寒嚴重想見朕一面。你立即派禦醫去治療,治不好就不要回來。還有,”他猶豫了一下:“朕不去見他。”

張德海諾諾點頭:“奴才這就去。”

沈羲遙點點頭:“你跟他說……跟他說……朕想見的沈羲赫,是那個能上戰場,能入朝堂的裕王,而不是病痛纏身的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