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2005年,葡萄成熟時(第4/7頁)

“真的,什麽都可以不要,我發誓……”

在命運和災難降臨之前,我們總以為那是別人的故事。

胡桃把電話放在一旁的凳子上,有護士上前幫她清理碎片。本來是要讓胡桃自己去外科處理的,護士長看到她一個孩子守在手術室外也怪可憐的,幫她包紮好傷口後嘆了口氣。

那是胡桃一生中最難熬的一夜,偌大的醫院,外面是茫茫的夜,一層樓寂靜無聲,走廊盡頭窗戶沒有關上,冷風颼颼地吹打,只剩下她一個人。

手術燈熄滅,醫生一臉凝重地走出來,看到候在外面的胡桃,問:“只有你一個人嗎?”

“我……”胡桃慌張地擡起頭,一把抹掉臉上的眼淚,“醫生,我媽媽她怎麽樣了?”

醫生嘆了口氣:“節哀順變。”

胡桃一怔,猶如晴天霹靂。

“不可能,”胡桃對自己說,“我一定是在做夢。”

助理醫生們也跟著從手術室裏出來,胡桃猛然上前,結果腿部發麻,她一個趔趄,跌倒在地。醫生們趕忙上來扶她:“唉。”

胡桃卻坐在冰冷的地上不肯起來,她一把抓住旁邊另外一名醫生的白大褂:“醫生,我媽媽呢?”

她一個一個地問過去,企圖抓住最後一絲希望。

沒有人回答她。

最後從手術室裏被推出來的,是胡母的遺體。衣服和床單上血跡斑斑提醒著胡桃,她的母親曾經經歷過一場生死攸關的手術。

母親安安靜靜地躺在手術床上,雙眼緊閉,身體明明還有溫度。胡桃輕輕地、輕輕地伸手,握住她母親的手。那雙手大而纖細,手掌有薄薄的繭,一到冬天就會生凍瘡,怎麽保養都沒有辦法,是多年前落下的老毛病。

胡桃死死地抓住母親的手,不停地摩挲上面的老繭,想要讓她活過來。

想到冬天,胡桃又想起母親怕冷,有很嚴重的風濕,天氣不好的時候,總是翻來覆去疼得睡不著覺,走路都不方便。她母親這一生實在坎坷,就算後半生遇到了胡近,嫁了個風風光光,可是也沒有真正過上了好日子。

“媽媽,你醒一醒,你醒一醒啊,”胡桃淚眼婆娑,哭得近乎昏厥,“媽媽,我是胡桃啊,你看一看我啊。”

這具身體,幾個小時前,還是一條鮮活的生命。還笑著叫她的名字:“胡桃。”

這一切來得太突然了。

她從來沒有想過,這樣的事情會降臨在自己的身上。不應該這樣,不是嗎?母親的肚子裏,還懷著一個寶寶,是男孩還是女孩都好,她連名字都取好了,胡梨。她無比期待,寶寶出生以後,她要當一個好姐姐,將她在童年失去的一切,都彌補上。

明明一切都越來越好了。

根本沒有電視劇裏“要孩子還是要母親”的選擇。進入手術室前簽的手術單頁頁在目,胡桃跌坐在地上,頭痛欲裂,心痛得想要就此追隨母親而去。她一瞬間什麽也記不起來,只是愣愣地對著空氣說:“媽媽、媽媽……”

怎麽敢去想象,失去母親以後,要面對的人生?

生命不能承受的痛,卻要讓十八歲的她獨自承受。

一定是夢,胡桃終於後知後覺,坐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哭起來。淚眼婆娑中,還是晚餐的時候,她笑著跟母親說:“明天我去買點蝦仁和鮮肉,我們在家裏自己包餃子吧?”

胡母包的餃子是最好吃的。那幾年她們母女倆剛剛來到這座城市,人生地不熟,住在房租最便宜的巷子裏。胡母每天出去找工作,一整天只吃一個饅頭,省下來的錢就給她煮面條吃,再苦再窮也要加一個雞蛋,胡桃總是能將面湯喝得幹幹凈凈。後來母親找到了工作,在超市當收銀員,晚上回到家裏都八九點了,趕忙洗了手給胡桃包餃子吃。胡桃餓得要命,趁母親不注意就偷偷扯下一塊生餃子皮吃。

等母親轉過身,看到她嘴角的面粉時,忽然心疼地抱著胡桃哭起來,那時候母親也是這樣,反反復復地說著是媽媽對不起你。

哪裏有什麽對不起,無論是貧窮、苦難、病痛還是風雨,我們都是彼此活在世界上的羈絆。

“媽媽、媽媽……”

你怎麽能剩我一個人。

3.

胡近連夜坐飛機從北京趕了回來,胡桃在醫院不肯離開,一向意氣風發的中年男子似乎也在一夜之間憔悴,他走到胡桃面前,聲音沙啞:“胡桃,我們回家吧。”

回家?

胡桃擡起頭看他,她的雙眼腫得不像話,連哭都哭不出來了。

“胡叔叔,”她呆滯地說,“可是我沒有家啊。”

沒有人知道,每一次胡琳沖她吼著“從我家滾出去”的時候,她是多麽想立馬摔門而出,可是一次又一次,她都忍受了下來。因為她知道,天大地大,卻沒有一個她和母親的容身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