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第4/6頁)

  康熙勃然大怒:“委屈?你說朕委屈了她?是不是也委屈了你?”

  八阿哥沉默一下,摘下頂戴,恭恭敬敬放到身前,又退下朝珠,解下腰帶,放在一起,然後低低地伏身下去:“請皇阿瑪降罪。”

  “你這是做什麽?”

  “兒臣是不祥之人。處處冒犯天威,惹皇阿瑪生氣嫌棄,牽連額娘臨死也不得安寧,拖累妻兒,如今又言語不當連累了楚言。千錯萬錯都是兒臣的錯,楚言她從不曾對皇上存有怨恨不敬之心,還請皇阿瑪明鑒!”

  “真的沒有麽?不過是不敢說吧。”康熙嘆了口氣,這些人有哪個真的從來沒有在心裏埋怨過他?不過是“不敢”二字。倒是那個丫頭,連“不敢”也懶得裝,先逃,逃不過了還要同他講條件。也不知她要去的那件東西,給了誰,現在何處。

  八阿哥連連頓首:“請皇阿瑪成全,兒臣情願肝腦塗地。”

  “你——”康熙惱怒,也有點心軟。這件喪事也確實讓人為難:“罷了,就照那丫頭的心意,把她送回本家安葬。”

  “多謝皇阿瑪!兒臣想領這件差事。”

  “你手頭還有差事兒,走不開。”

  “皇阿瑪,她生前,兒臣不能為她做什麽,只想親手安葬她。請皇阿瑪成全!”

  “不行。你退下吧。好好辦差,別讓朕失望。”

  “皇阿瑪,十四弟已經大捷,時局穩定,各部多有能人,眾位兄長弟弟都能為皇阿瑪分憂。兒臣只會惹皇阿瑪生氣,留下反而討厭。請皇阿瑪允許兒臣出京。兒臣與她曾有約定。等滿二十年,拋開一切所有,攜手山林,相依相守。如今二十年期滿,她已先行一步,兒臣不能讓她空等。”

  康熙大驚:“你,你說什麽?難道你——”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兒臣不敢傷害。兒臣只想親手安葬了她,在她墳邊結廬相伴,了此殘生。請皇阿瑪成全!”八阿哥不住磕頭。

  康熙張口結舌,死死瞪著他,半天有氣無力地問:“你為了那丫頭,什麽都不顧了?妻妾兒女,還有你的老阿瑪,都不要了?那丫頭已經死了,這麽多年可是寶珠陪著你過來的。你這麽做,置她於何地?阿瑪老了,糊塗了,力不從心,正要倚重你的時候,你卻要一走了之。你的心裏還是怨恨著阿瑪,是麽?今兒沒有別人,你有什麽委屈,都說出來,阿瑪對不住你的地方,可以改。”

  “皇阿瑪!”八阿哥失聲痛哭。他等了好些年,盼了好些年,只想聽到父親一兩句軟語溫存,一點點體諒,一個解釋的機會。一次接一次的打擊,他絕望了,不再作那非分之想,卻不想今日卻得到了。可是,什麽都晚了。她回不來,額娘回不來,這些年的時光回不來。他和寶珠經過這些年的挫折惶恐,也已經回不去。甚至——他已經不敢相信皇父的溫柔。

  “雷霆雨露,莫非皇恩。皇上苛責兒臣,總是兒臣犯錯在先。兒臣沒有委屈。”

  康熙伸出一半的手僵在那裏,心中五味呈雜,隱隱地失落。父子之情,再也挽不回了麽?

  “朕這些年,對你是嚴厲了些。可你要明白,朕心中一直掛念著你。朕是恨鐵不成鋼啊!”

  八阿哥頓首泣道:“兒臣明白。兒臣辜負皇阿瑪的栽培養育之恩。”

  康熙沉吟嘆息:“你先起來吧。聽說,你的身子一直不曾大好,起來吧,坐下說話。”

  “是。謝皇阿瑪!”八阿哥又磕了個頭,站起身,規規矩矩坐在李德全搬來的凳子上。

  康熙皺著眉,指了指地上的頂戴朝珠和腰帶:“先穿戴好了。”

  李德全小心撿起三樣東西,捧到八阿哥面前。

  八阿哥遲疑了一下,似乎有些抗拒,在康熙的注視下,終於還是一樣樣拿起,穿戴好。

  康熙看著他的八皇子,有些看不透。一度,他以為很明白這個孩子,很放心,後來,驚覺他的野心,很不放心,但始終以為很了解他。今日今時,突然發現不了解,也許從來沒真正明白過他,看不出他的心裏到底裝了些什麽。也許,這孩子刻意對他關了心扉。也許,他心裏除了對那丫頭的一點執念,真的什麽也沒有了。

  不論如何,他都不會放他走開。他老了,可還沒真的糊塗。京中朝中那點動靜還瞞不過他。他活著,也許還沒什麽,一旦他死了,弄不好就是一場大亂。不管怎樣,哪怕離開朝堂好幾年,門庭冷落,八阿哥始終是個蓋子,壓住了一些東西。讓他走,就等於打開蓋子,把底下那些東西放出來,更亂,更難掌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