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帝崩

風大,把他們頭頂上暖帽的紅纓吹得東倒西歪,頌銀對插著袖子呆呆望閣門,裏面傳出郭貴人的慘叫,一聲一聲的,那麽瘆人。似乎是不大順遂,兩個時辰過去了,一直沒有好消息。眼看天擦黑了,小太監撐著頂杆兒來掛燈,雪變得更大了,從一片溫暖的光裏劃過去,紛紛擾擾,扯絮似的。

裏邊一撥人忙著,他們在外團團轉。這個孩子的降生已經不單是迎接新生命那麽簡單了,他身上承載了他們這些人的希望,皇上迫切需要一個阿哥,他們也迫切需要。擁立一個小皇帝,總比和那位豫親王鬥智鬥勇來得簡單。

忽然哐地一聲響,把人嚇一跳。擡眼看,對面抄手遊廊裏的小太監往殿裏運熱水,一個疏忽打翻了銅盆,像一記霹靂似的,砸在人太陽穴上。

述明嘶地吸了口氣,不好罵娘,咬牙道:“殺才,忙什麽?腚上皮癢癢?”

頌銀回頭看,已經好一會兒沒聽見郭貴人的聲音了,不知裏頭情況怎麽樣。正憂心,猛然傳出孩子的哭聲,石破天驚。頌銀忙擠身進去,幾個奶媽子正給孩子擦洗包裹。她看了郭貴人一眼,只是乏累些,沒有什麽大礙。過去問是男是女,奶媽子說:“小總管往禦前回話吧,是為阿哥爺。”

無論是不是阿哥,都得說是阿哥。她心裏有數,但必須看個明白。孩子包在繈褓裏,她把一角揭開看,兩條孱弱小腿間掛著一把小茶壺,和女孩兒不同,那就說明一定是男孩了。她心頭大喜,囑咐郭太太和舅奶奶寸步不離地看顧著,“我上禦前回話去,把這個好消息告訴萬歲爺。”

她從殿裏出來,告訴她阿瑪一聲,“是位阿哥,我上養心殿去一趟。”

述明哦了聲,“宗人府在內左門上候著消息呢,我去吧。你先走,上養心殿回稟一聲,看皇上有什麽示下。”

宗人府在豫親王手裏,闔宮生老病死那裏都要記档。宮裏孩子落地,不論男女首先要通報的就是他們那裏,所以豫親王很快就會得到消息,知道是位阿哥,他必定會坐立不安,除之而後快。

她挑著一盞羊角燈上了夾道。雪又大又密,顧不上打傘,一簇一簇落進領口,只管縮著脖兒往前。夜裏門禁下鑰,但有老例兒,宮妃產子預留一條通道直達養心殿。她從交泰殿穿過去,進了遵義門,皇帝已經不能坐了,歇在燕禧堂裏。她興匆匆入穿堂,水晶燈下站著一個人,背身而立,那身形筆直,如同翠竹一樣。

她腳下略緩,他轉過身來,瘦削的側臉,看著有些憔悴,“生了?”

頌銀嗯了聲,“是位阿哥,母子均安。我來回主子一聲,叫他高興高興。”

他點了點頭,“是位阿哥……”

她跟他往後,奇怪殿裏人比平時稀落了。她心裏納罕,沒好問出口,打簾進去,寢殿裏熏香那麽濃,簡直濃得嗆人。她掖了掖鼻子,轉過落地罩看床上,皇帝仰身臥著,死寂的一張臉,瘦得兩頰深陷。曾經那麽風光無限的年輕君王,不過半年多時間就成了這樣,頌銀鼻子一酸,輕聲叫他,“萬歲爺……”

他聽見了,微微轉過一點頭,眼睛裏殘存著微弱的光,啞聲問:“怎麽樣?”

頌銀換了個輕快的口吻,笑著說:“給主子爺道喜啦,郭貴人給您添了一位阿哥。奴才看見了,阿哥爺結結實實的,紮舞著手腳給皇阿瑪請安呐。”

皇帝臉上露出笑意來,因為興奮,頰上紅暈更甚,一口氣在嗓子眼裏隆隆翻滾,仿佛拼盡了一條命,顫聲喊著:“庭讓……庭讓……”

陸潤微呵腰,卻不上前,停在兩步遠的地方聽令。只見床上那明黃的身影回光返照似的半坐起來,然而又不像坐,仿佛一根撅彎了的燒火棍,拗出一個奇怪的姿勢,急切伸出手,“詔書……下詔……”

陸潤略遲疑了下,“您說……什麽詔書?”

皇帝頓下來,臉上神情變得怪異,從頓悟到絕望,每一幀都是放大的。

頌銀毛骨悚然,唯恐他要不成事了,近前怎麽連一個臨危受命的人都沒有?她想問陸潤,忽而驚覺了什麽,有些事不願意相信,不相信卻又不成。她隱約有了失敗的預感,他們算來算去的,有什麽用,終究還是算漏了。

龍床上的人開始劇烈咳嗽,猛地噴出一口血來,染紅了床前的玉堂富貴地毯。然後人就像只斷了線的風箏,墜落下來,半個身子在床上,半個身子垂掛在床沿,兩臂伸展著悠悠擺動,再也沒有聲息了。

“皇上!”她慌起來,打算上去查看,被他一把拽住了。他掙了兩下沒有掙脫,回頭道,“你不瞧瞧萬歲爺怎麽樣了?”

他說:“癆瘵死的人不幹凈,最後一口氣有毒,你別過去。”

他連看都還沒看就下定論,會未蔔先知嗎?張口閉口死啊死的,更是大不敬。頌銀奇異地打量他,卻說不出半句話來,她知道事情不簡單,甚至復雜得超出她的想象。豫親王從來都是令人厭棄的存在,他做什麽出格的事她都不會感到驚訝,唯獨這陸潤,她不敢相信他是這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