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劉百通從宮裏出來時,時辰不早不晚,剛好是酉時,暮色蒼茫,天邊一輪金勾仿佛不堪重負,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沉沉西墜。

他舉棋不定地盯著那斜陽出了好一會神,眼看入夜,終於下定決心,從袖子裏掏出一方雪白的絹帕,胡亂拭了拭額角的細汗,隨後一撩官袍,跨上早已候在宮門外的馬車,吩咐車夫趕往柳葉胡同.

這條道車夫是走熟了的,雖然天色漸晚,卻頗為駕輕就熟,一路穿街過巷,走了不到半個時辰,將馬車停在了柳葉胡同深處一座宅子前。

門內早已有人得了消息,劉百通剛一下馬車,大門便“吱呀”一聲,緩緩而開。

劉百通聽到這動靜,來時的急切被澆熄了一大半,沒由來生出幾分怵意,定了定神,看向黑洞洞的門口,直覺眼前這宅子已幻化成了一頭陰森森的怪獸,正張著血盆大口,等著將他吞吃入腹。

可沒等他心底的那份恐懼繼續發酵,便有個長眉細目的年輕男子從門內出來,這人二十出頭,穿一身錦衣衛飛魚服,看見劉百通,臉上掛上個似笑非笑的笑容,立在台階上,居高臨下道:“劉大人總算來了。”

劉百通一凜,斂了臉上懼色,對年輕人一拱手,諂媚笑道:“下官來遲了,還請王大人莫要見怪。”不敢再耽擱,幾步上了台階,跟在那人身後,往府內走去。

這宅子外頭看著不起眼,裏頭卻是十足十的金堆玉砌,不說腳下漢白玉磚鋪就的甬道、園子裏千金難求的奇珍異卉,就連廊下那關著鸚哥的籠子,都是用暹羅國進貢的玳瑁所制,放眼整個京城,這般稀奇難得的鳥籠等閑難得一見,聽說乃是今年上元節皇上賞賜給王公公的節禮。

他暗嘆,如此盛恩,當世僅王令一人耳。

年輕人先他一步進了正房,劉百通未得傳喚不敢擅入,垂手屏息守在廊下。

半昏半暗中,忽然傳來一聲低斥聲:“狗東西。”這聲音粗嘎低啞,近在耳邊,說不出的怪異。

劉百通本就覺得這宅子壓抑氣悶,正不自在,驟然聽到這怪聲,更嚇了一跳,及至倉皇擡頭,才意識到原來是鳥籠裏的鸚哥在出言不遜。

若在往常,被這畜生罵上一句,根本不值一哂,但這幾日他心境不同往日,這句“狗東西”徹底將他早已不剩多少的羞恥感勾了起來,仿佛被人當面打了一個耳光,愧意之上添上一份破釜沉舟的意氣,竟破天荒萌生出退意。

“劉大人,請入內。”這時先前那年輕人從屋內出來,喚了一聲,見劉百通臉色灰敗,對他的話充耳不聞,臉色微微一沉,揚聲道:“劉大人?”

劉百通被這句明顯帶著警告意味的喚聲喝住,背上汗毛一豎,如夢初醒,腦中剛冒出的念頭立刻煙消雲散,對那年輕人擠出僵硬笑容,擡步進了正房。

年輕人眼睛裏閃過一絲鄙夷之色,立在門旁,看著劉百通小心翼翼從身旁走過,這才放下簾子,跟在他身後入內。

屋子上首坐著一個面白無須的中年男子,長相陰柔,身杆卻筆直,不似宦官,卻有幾分武將的影子。

他正就著身旁婢女手中的琉璃燈翻看一本薄薄的書冊,擡眼見二人進來,放下書冊,和顏悅色道:“來了。”

每回見到這位權勢熏天的司禮監掌印大太監,劉百通心裏都免不了生出怪異之感,也不知此人究竟習過什麽秘術,分明已年過半百,看著卻直如三十許人。

他這一年來,暗中沒少跟王令來往,對對方脾性多少有些了解,深知他此時雖然帶著笑,耐性卻著實有限,不敢拖延,上前一步,將該交代的話一一交代清楚,“都察院這邊已經做好部署,只等明日上朝,下官便會率眾上折彈劾傅冰父子。”

“唔。”王令滿意地眯了眯眼,悠悠接口道,“劉大人是傅冰的得意門生,由你親自帶頭彈劾傅冰,效用自然非旁人可比。”

他說完一笑,笑得眉舒目展,像是盤桓在心頭多年夙願終於得償,說不出的暢快。

劉百通卻嘴中發苦,不知什麽滋味,惶惶然立在當地。

一旁的王世釗看著劉百通這副瞻前顧後的模樣,很是不以為然,暗嗤:坑害恩師、背信棄義、落井下石,林林總總,這位劉百通俱已做全,這時候作出不忍姿態給誰看。要不是他倒戈,叔父能這麽快跟李士懋坐實傅冰父子的罪名?

如今李士懋在叔父的暗中協助下問鼎首輔,傅冰鋃鐺入獄,連傅冰長子傅延慶都被連夜從大興押回京受審。

不過短短半月,傅家便從雲端被重重打落,再無還手之力。

他冷笑,傅冰仗著先帝寵信,眼高於頂,孤傲狷介,處處跟叔父作對,叔父早已視他為眼中釘肉中刺,如今落得家破人散的下場,委實是咎由自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