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驟雨打新荷(第3/5頁)

偌大的院子裏,只剩下了如蘊和邱霖江。

她立於涼亭之外,渾身在不由自主地顫抖。而他坐在亭子裏頭,雙手緊緊地捏成了拳。

如蘊仰起臉,注視著仍坐在亭子裏的邱霖江。他的濃密大背頭,他的寬闊額頭,他的劍眉挺鼻,他的薄唇,以及他那雙總是深不見底卻又目光灼灼的眼。他臉部的線條總是拉得很緊,一如此刻。只是在此之前,她都覺得他的臉透著一股不易覺察的溫柔與暖心。

而現在,她只覺得他的臉上似乎蒙了一層薄冰,森冷地散發著令她凍心的寒意。她忽然疑惑了,曾經對他的信賴與敬仰轟然倒塌。腦子裏仿佛有一排針,一遍又一遍細密地紮著她的太陽穴,叫她不得安寧。

“方才,憐綺說的那些是真的嗎?”她聽不清自己的聲音,那些聲音好似都已經虛無,遠去了天涯邊,“真的嗎?”

他依舊坐在那裏,一動不動,攫住她的那雙眼也一眨不眨。他的眼裏似乎要噴出火來,卻拼命地強忍著不泄出。除卻不可抑制的怒氣,他的眼底竟慢慢地又生出悲愴的神色,仿佛帶著驚痛的絕望一般。

他不動,她動。如蘊慢慢地從台階下走上來,走進涼亭裏頭,每一步都好似踏在虛軟的棉花上。她覺得自己的每一言每一行都已經不再受自己控制,仿佛整個人已然飄在了半空,她聽到自己問他,吐字極輕:“霖江,你說話,你說話啊!告訴我憐綺說的究竟是真是假?是不是你設計了清賜表哥,是不是?”

他仍舊緘默不語,然而面上的神色卻越發怫然,也越發如同一只快到失控邊緣的困獸。她搖他的肩,以為自己很大力,其實那力道根本不曾搖動他半分。“是不是,是不是!邱霖江,你說話!”

他突然騰地站起來:“是!她說的都是事實,現在你滿意了嗎!”嚴凜的冽然之氣從他身上鋪天蓋地地散發出來,卻又夾雜著濃到化不開的悲慟與愴然。同她緊緊地面對著面,他咬牙切齒道,“確實是我設計的沈清賜與憐綺,但那又如何!趙如蘊,我就是要拆開你和他、就是要你嫁給我,又如何!別忘了,你已經嫁給了我!”

她看到自己死死地掐他,明明力氣都已經散盡了卻還在竭盡全力地掐他,好像這樣便能讓她不在這一秒鐘倒下去一樣。狠狠地剜視著他,她已然口不擇言:“邱霖江,你卑鄙!是你逼得清賜表哥逃家,是你第一個逼我生生放下對他的念想,也是你逼我嫁給你……從此終日不得見陽光,唯見天寒地凍!”

其實她的聲音已經格外孱弱,不消一陣風就能夠吹得化去。然而那些孱弱的字句,卻仿佛一根根釘子一般兇猛地戳刺進他的心口,紮得他的鮮血汩汩直流。心口被紮出一個又一個的洞,呼嘯的寒風劇烈地吹進來,痛得他恨不得弓腰彎下去。

“我逼你……哈!”他怒極反笑,笑得好像癡癲了一般,“怎麽不是我逼你!我逼你追著沈清賜逃家了,我逼你去舞廳做舞女了,我逼你一個清清白白的姑娘家去忍受顛沛之苦!”邱霖江的模樣已是駭人至極,鐵青的臉上又透出森冷的絕望,額頭上的青筋都在劇烈地暴起跳動。“你喜歡的那個沈清賜,果真是你所以為的那個樣子嗎!好,便是你為他神魂顛倒,但他可曾為你思量過半分,分明是對你棄之如敝屣!”

“就算他厭惡我,那也是他與我的事!只是,你怎可、怎可用這樣的手段!你讓我們的婚姻從一開始便蒙了塵,從一開始就不可安生!”她以為自己是吼出來的,其實聲音已經越發地虛弱如遊絲,但卻字字如同雷霆萬鈞。

他目眥盡裂,戟指怒目:“好一個不可安生!”他一個反手抓住她的胳膊,眼裏滲出了心灰意冷,“我永遠都走不進你的心,永遠都走不進……既然如此,又何必在一起!”

他的雙眼從來都是目光灼灼,然而此刻,那些光亮仿佛被驟然掐斷的電燈,抑或暴雨澆熄的蠟燭,陡然之間,啪的一下,有什麽在他眼底斷裂了:“如蘊,你恨我也好,或是連恨我都不屑也罷,我放棄了……我放棄了!現在你是不是覺得終於都心滿意足了?”

她慘白著臉,頰邊印著淚痕,早已說不出話了。她死死地掐著他,而他用力地抓住她,抓得她的骨頭都咯咯作響。分不清,他們到底是誰在倚靠誰,抑或誰在廝殺誰。

良久、良久的靜默之後,她終於開口。聲音哽咽而沙啞,卻似乎帶著一股憋氣般的倔強,如蘊說:“好,既然你說要放棄,那我便成全你。”

涼亭之外,鳥啼鶯轉,整個天地仿佛都在為即將到來的初夏而燃燒著。涼亭之內,她和他卻像兩只困獸,抑或兩只刺猬。他們不再用柔軟的腹部擁抱彼此,卻背轉過身拼命地試圖刺痛對方,哪怕自己遍體鱗傷都在所不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