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我吩咐夏至備下早膳,笑道:“一夜未眠,一起用膳吧。”

他笑著點了頭,靠在案幾側,趁著等候的空閑,閉目休息。本就是舊識,我也沒太過客氣,隨手收整著昨夜的書卷,一冊冊放好後,夏至已備好一切。

待用完膳,他才放了筷,出聲道:“此事雖不致死罪,活罪總是難免的。”

我看他清淡神色,不禁暗嘆他早已算清了這一切。如今天下仍是武家為尊,皇祖母可以為了皇威殺我,但絕不會為了外姓人來殺武家人,況且她多年來有意打壓李家血脈,曾數次賜藥給諸位郡王的姬妾落胎,此中微妙,正是我的生機。

我放了筷,道:“所以才要先吃飽肚子,再去親自請罪。”他搖頭一笑,輕彈了下茶杯,道:“既如此,我也就不多勸了,伸頭縮頭總要有一刀。小人會在尚醫局會備下療傷藥,隨時恭候夫人。”我聽他語氣輕松,不禁又笑又氣:“好,若是醫不好,唯你是問。”

他點點頭,起身背上藥箱,沉默了片刻,道:“我若醫不好你,自有人拿我問罪。”我明白他話中所指,頓時沉默下來。

待沈秋離開後,我吩咐夏至與冬陽禁足宮中眾人,著了身素色衣衫,未有任何首飾妝容,獨自到王氏宮前,素身直跪,自請罪責。

李隆基不過是個未有權勢的郡王,我若不加爭辯跪地請罪,便是臨淄郡王的宮內事,旁人絕難插手,傳入長生殿中,也算是給了皇祖母一個交待。

想到此處,卻是愧疚難安,這一跪是權宜之策,又何嘗不是一場算計。

望門之女,嫁入皇室,卻要飽受冷落之苦,本是天大的喜事,如今卻變成了終身的憾事。自完婚後,除了崔氏姐妹的有意刁難,她從未真正對我如何,不管是礙於李隆基的偏寵,還是別的什麽,說到底,錯不在我,終是因我而起。

日頭漸升起,王氏宮中因我這一跪,宮門緊閉,未有一人露面。

我垂頭盯著地面,什麽也懶得想,看著影子自身前慢慢消失,才發覺已是晌午。因是寒冬,膝蓋早就在半個多時辰後沒了知覺,只是身上越發冰冷,不禁想起了多年前李成器在雪夜所跪的那一夜,那時有冰雪在膝下,必是比此時更難捱吧?

宮前沒有人敢經過,只有我獨自在,倒也落了清凈。

“誰讓你跪了?!”忽然一個大力拉我,險些將我帶摔在地上。李隆基見我僵著不動,眼中盡是怒意,緊抿著唇,一時竟沒有說出話。我挪了下膝蓋,又跪回了遠處,擡頭看他,道:“王爺請回吧。”他伸手再想拉我,卻被我的目光駭住。

他默了片刻,才緩緩蹲下,直視我道:“我已去皇祖母處請了罪,你無需再為我擔這罪名。”我搖頭,道:“皇祖母責罰你,是為了皇室血脈,而我跪的是太原王氏。若非我姓武,在尋常王府害正室落胎,必會杖斃,此時不過是跪罰,王爺若為我著想就別再說了。”

他緩緩伸出手,卻猛地收住,攥緊拳,道:“是我的錯。”我苦笑看他,道:“自然是你的錯,她懷著你的骨肉,你卻一再讓她失望,不止落了胎,此生也不再會有孩子。”我說完,不再看他,直到那雙黑靴漸漸走遠,才覺膝蓋處傳來陣陣刺痛,猜想是剛才拖扯所致,不禁暗自苦笑,沈秋那藥,還真是有用武之地了。

直到夜幕降臨,宮內上了燈火,我已周身沒了任何感覺。聽著呼喇喇的風聲,緊閉著眼,身上滾燙著,卻仍冷得不住發抖,膝蓋處痛越發厲害,我忍不住挪了下,想要再跪好,卻是眼前一黑,沒了知覺。

像是被火灼著身子,我想要掙紮卻動不上半分,想叫人卻發不出聲音,正是焦躁難安時,忽覺得臉上冰涼,似是被人極溫柔地輕撫著。一瞬間,所有的不安都散了去,只剩了渾身的刺痛,忍不住呻吟了兩聲。

“永安。”耳邊有人輕喚我,我聽這熟悉的聲音,猛地掙紮了一下,終於看見了些光線,還有一雙清潤的眼,夾帶著刻骨的痛意。

我靜靜看著他,直到清醒過來,才發現是被他半抱在懷裏,心猛地一跳,下意識掙紮了一下,又覺得他的手臂緊了下:“這裏沒有外人。”我聽這話,才算是安下心,安靜地靠在他懷裏,沒再動。

李成器自手邊拿過一碗湯藥,用玉匙舀了,一口口喂我,我喝了兩口便搖了搖頭,不想再喝下去,他又舀了一匙,溫聲道:“再喝兩口。”我見他堅持,只能又喝了兩三匙,他才放下碗,將我身上的錦被理好,讓我靠得舒服了些。

這是我宮裏,內室只有我和他兩個人。

過了會兒,我才出聲道:“今日一跪,我才算知道你當日的苦。”話出口,才覺得喉嚨生痛,聲音啞得嚇人。他沒有接話,將我抱緊了些,我見他如此,心裏更不好受,又啞聲道:“你來我宮裏,可會被人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