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番外:十年生死兩茫茫

煜都的上元燈會總是最熱鬧的,瓏安大街上人流如注,花燈從街頭點到了街尾。年輕的女郎們雲鬢簪花,笑意吟吟站在燈火璀璨處,等待意中人的出現。

姬騫身披鶴氅裘,長身而立,仰頭望著巍峨的承天門。他不在上元節與民同樂已有多年,即使是今晚,煜都的百姓也只能看到太子登樓,代替君王為他們點燃那盞最大的花燈。

這樣的玩忽職守,若是阿儀看到,定要指責他。不是怪他任性胡為,而是他不願做的事就推給兒子,沒有半點當人父親的樣子。

只可惜,她看不到了。

煜都十裏華燈依舊,梅花在皎皎月色中綻放,她卻再也看不到了。

她離開他,已有整整十年。

那一年,他將她從下汀帶回,連同他們未出世的孩子一起。因為安排妥當,宮中並未因帝後的出走鬧出什麽亂子,但即使有,那時候的他也不在乎。

她身懷有孕需要靜養,兩人很快搬到瓏江池的離宮樂遊苑居住,就像上元那晚約定的那樣。

他這一生,很少有那樣快活的日子,以致許多年後回想起來,都覺得不真實。

樂遊苑景色很美,水域環繞,繁花盛開。沒了宮中那些惱人的瑣事,他們仿佛進入了世外桃源,又或者是回到十幾年前,彼此還兩小無猜的少年時光。

他們經常上街遊玩。離開了大內宮城,她就像脫離了樊籠的鳥兒,什麽都覺得新鮮,什麽都想去體驗。

他們會去西市聽胡姬彈琵琶。小小的店面擠滿了人,她扮作男子,風流倜儻地站在他身邊。胡姬明艷嬌俏,免不了有男子說點輕薄話,她不去伸張正義,反而笑吟吟問他:“子霈君以為,此胡姬與尊夫人孰美?”

他知道身邊有人在聽,卻不避不躲,柔情款款道:“拙荊也好,胡女也罷,都不及君之容色萬一。”

……兩個斷袖嚇壞了一眾偷聽的路人。

他們也去東市看西域藝人的雜耍。那時候她已經顯懷了,被他小心翼翼護在懷中,她得津津有味,中途還摸摸肚子,用商量的口吻道:“好看嗎?喜歡嗎?要是喜歡就踢阿母一下,改天我把他們請到家裏專門為你表演!”

等了半晌也沒動靜,她沮喪擡頭,他鄭重下了結論,“看來他不喜歡。其實我也不喜歡,他的品味和我很像,等生下來估計跟我是一邊的,你要被我們排擠了。”

他們甚至回了永昌坊,去吃那家大名鼎鼎的湯餅,全不管一條街外就是溫氏的府邸。

她一邊吃,一邊朝他眨眼睛,“要是待會兒看到父親下朝回家,就打個招呼好啦,也許他還會叫我回去用晚膳呢!”

他挑眉,她咬著唇悶笑,“不過他肯定不歡迎你。那你只好自己先回去了,沒辦法,我們溫府不管皇帝陛下的飯。”

這樣的人間煙火,讓他有時候會產生錯覺,仿佛他們不是高高在上的帝後,只是一對住在煜都的平凡夫妻。

她肚子越來越大,再不能隨便上街,只好在離宮變著花樣地玩。她養了一大群通體青碧的雀兒,每天在花園裏看它們嘰嘰喳喳地飛舞,自己就扶著腰站在旁邊。

他不喜歡這種鳥,它們總讓他回憶起那個男人,不過這種想法只能在心裏轉轉,連稍微流露都不敢。那時候她的脾氣已經很暴躁了,既是臨產焦慮,也因為她活了二十幾年,從沒有這麽難看過,胖得低頭都看不到鞋面。她很生氣,索性連鏡子都不照了。

他覺得她真是太愛自苦,別說懷孕本就是這樣,即使單從她孕期的樣子來看,也比他見過的別的孕婦好太多。她原就纖瘦,身體還一直不好,即使是七八個月的時候,除了肚子,其余地方也沒有改變多少。只是她向來嚴於律己,任何時候都不肯亂了儀容,才會這麽不堪忍受。

她不愛對宮人發火,就只能遷怒於他,什麽事情都能挑出毛病,到最後,連瑤環看向他的眼神都帶著同情。

他卻並不覺得氣惱。這樣胡攪蠻纏的她,這樣理直氣壯耍脾氣的她,這樣在他面前直白表達情緒的她,真的讓他懷念了太久太久。

她生產那天,下了很大的雨,他本來在替她抄錄一個話本子。她現在不能用眼過度,話本上的字太密,所以要用稍大的字重新抄錄。別人的墨書她都看不上,唯有皇帝陛下的字還“勉強可以入眼”,他無法,只好在接見朝臣的間隙幫她謄寫那些文人編排的恩怨情仇。

其實他也表示過,既然不能用眼,那就別親自看,他晚上抽空讀給她聽。她覺得這個提議非常好,遂決定讓他先抄一遍,領會了故事的精髓,讀起來會更有感情……

宮人慌慌張張跑過來,稟告說皇後娘娘賞雨時忽然腹痛,禦醫說是要生了。他驚得打翻了硯台,等匆匆趕到寢殿,外面果然已經圍滿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