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斷情

裴業出城那一天,天有微雨。

聞訊而來的女子們全都湧到盛陽正街上,讓本該因下雨而略顯冷清的街道如同集市般擁堵。據不完全統計,這其中除了盛陽本地的之外,還包括從四面八方各個郡縣連夜趕來的女子,囊括的戶籍地之廣,恐怕也只有三年一度的科舉考試可以一比了。

按理來說,聚集了這麽多人的街道本該喧嘩不堪的,然而此刻,所有人全沉默地站在那裏。大家的目光都看著同一個方向,看著那列車隊越來越近,看著那個人影原來越近。

慕儀立在二樓窗邊,看著那個囚車內的男子。清風細雨中,他懶洋洋地坐在車內,身著白色囚服,長發未束、披散而下,襯得眉目英俊中又帶幾分不羈。一只長腿支起,另一只就隨意地擱在那兒,唇邊是漫不經心的笑意,慵懶的姿態直讓人懷疑他不是將被流放到瘴氣密布、蠻荒貧瘠的嶺南,而是去赴名士雅宴、流觴盛會。

原來世間真有這樣的人,縱然此身已為階下囚,卻依舊如朝日光輝般燦爛,不肯折墮一絲風骨。

凝視著那因為灑脫從容而更顯奪目超然的風姿,慕儀輕聲念道:“積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艷獨絕,世無其二。竟是真的。”

“玉郎!”有少女忽然尖聲喚道,“玉郎你怎能就這麽離開,留下我等為你日夜憂思牽念!玉郎,你如何忍心!”

此言一出,立刻有少女附和道:“是啊玉郎!我才不管你到底做了什麽,那太祖禦書又跟你有什麽幹系!我只知道,若余生再見不到玉郎,我情願此刻便死了!”

“玉郎,此刻便給妾一劍吧!可以死在玉郎手中,又不用面對余生幾十年的相思之苦,妾此生再沒有什麽遺憾了!”

“玉郎……玉郎……”

看到越來越激動的少女們,慕儀苦笑搖頭。她想起從前每逢姬騫或者哥哥過瓏安街時,總會引起這樣的轟動。少女們牽手封道,只為一睹玉郎姿容,每當這時她就只能坐在後面的馬車上,抱怨那些因為生得一副好皮囊而比自己這個女子更容易招來麻煩的可惡男人。裴業既然是聞名天下的名士,又生得這般好風姿,會受到這種待遇不足為奇,可這些少女不顧他此刻已是被朝廷流放的重犯,還這般夾道相送的行為還是讓慕儀有幾分吃驚。

看來這個裴休元,素日在女子中的人氣,不是一般的高啊!

環視一圈掩面而泣的如花嬌顏,裴業揚眉一笑,“此番之事,是業辜負了美人深恩,罪該萬死!此生已然無望,來世若諸位美人還願與業重修一世緣,咱們還約在這長街上,業屆時再向諸位負荊請罪,甘領責罰!”

此言一出,眾女更是哭成一團。一持花少女忽然揚手將紫薇花束拋了過去,卻被車旁的差役擋住,落在了地上。少女泣道:“今日之約,玉郎切莫忘記。下一世,奴便在這裏候著玉郎!”

在她的帶領之下,眾女相繼反應過來,一個個有花的扔花,有果子的扔果子,不然便是手絹紈扇,一時間,漫天紛飛的盡是亂七八糟的物事。囚車附近的差役迫於職責,不得不挺身擋下那些花果,一不小心自己卻被砸得滿身狼狽。

慕儀看得好笑。拋擲花果乃是時下盛行的女子對郎君表達愛慕的方式,對於被示愛的當事人這或許是樁有面子的美事,但對他們身邊的護衛來說卻是痛苦不堪。當初裴業身為太守公子,遇到此種情況這些差役們不得不挺身為其擋下,如今他淪為階下囚,這些差役卻依舊要為他抵擋,真是逃不掉的宿命啊!

只是她第一次聽說,擲果盈車,盈的居然可以是囚車。今日這等盛況,想來足以載入史冊,讓這名滿天下的裴休元再添一筆風流韻事了。

心念一動,慕儀抽出一旁青釉瓷瓶裏供著的白荷,奔到窗邊揚手一擲。花枝上的水珠飛濺空中,和著雨絲一並落下,也分不清楚什麽是什麽了。慕儀這一擲十分有準頭,白荷就這麽穿過囚車的縫隙,端端砸到裴業的懷中。裴業順著方向擡頭,正好看到了臨窗而立、面帶笑意的慕儀。

他濃眉微軒,露出了毫不意外的笑容,似乎早料到會在這裏看到她。慕儀對上他清亮的雙眸,輕啟唇瓣,無聲地說道:玉郎,珍重。

裴業拾起懷中白荷,花瓣上已經落上了雨絲,細小的水珠在上面滾動,清雅動人。他嗅了嗅那幽幽清香,也看著她以唇形無聲道:花如其人。多謝。

囚車在少女們的包圍下緩慢地向城門移動,大家一路走一路扔一路擋,裴業坐在車內笑容滿面,不時搖晃手中的荷花,引來少女們的陣陣歡呼,氣氛熱烈堪比市集。

眼看這出長街相送就要演到盡頭,慕儀都生出了幾分留戀不舍,總覺得如果這是一出戲的話,那麽高潮部分實在太不突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