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猜測

那是慶泰二十三年六月十七的戌時一刻,夕照漸隱、暗夜將至,溫慕儀第一次遇見秦繼。

後來的很多年她都在回憶這一刻,反反復復,顛來倒去。在她的回憶裏,自己那一刻心情就如某本傳奇小說裏描寫的一樣,“仿如有千軍萬馬在奔騰,一片喧囂,可是轉瞬又覺得天與地都靜了下來,整個世界可以看到的,聽到的,都只有他……”好像只有這樣的開頭才對得起後來他們之間發生的那麽多那麽多的事情。

但事實上,當時的她只覺得自己是才脫虎口、又入狼窩,眼睜睜看著這男人擊暈了她此刻唯一的倚仗,只恨不得跟他同歸於盡,或者立刻逃之夭夭,有多遠跑多遠去……

沖動的念頭只浮現了一瞬,她便開始迅速判斷局勢,分析完敵我雙方力量對比後,悲痛地發現自己這邊武力值基本為零,毫無勝算,要想突圍只能走智取這條路了。

平復下心情,她鎮定道:“敢問閣下是何來歷?因何出手襲我護衛?”

見對方沒有回應,她只得在語氣中又添了幾分凜然正氣,“堂堂丈夫,以偷襲傷及女子不說,還恫嚇我這手無縛雞之力的柔弱女郎,閣下不覺羞慚嗎?”身為長女,她於族內時常訓誡弟妹,對這套路很是熟悉,此番說來,自覺遣詞造句都甚為妥當,可令他覺出羞愧,卻也不至惱羞成怒,心中很是滿意。

對方聞言終於開口,聲音冷冽如積雪壓松、清泉擊石,“小姐的世兄擄了舍妹,某便說不得只好冒犯了。”

舍妹?這人竟是秦姒墨的兄長?所謂的至親之人原是這個意思,她本來還以為是情郎呢!

“然某並未恫嚇小姐,亦無此打算。只要小姐安分守己,稍稍委屈幾日,某自會將小姐完好無損地送回聚城。”

送回聚城?這麽說這人應也不知自己的真實身份,只是聽到了她方才的言談,以為她真是聚城溫氏的庶出之女。這樣便好,只要沒傳出“左相嫡長女為強人所擄,數日未歸”的傳言,隨便別的什麽女兒鬧出此等醜聞,估計家族還是能夠挺得住的……

默默哀嘆一聲,她極識時務地朝他點了點頭,“好。望閣下言而有信。”

對於她的迅速表態和極端配合,對方有些吃驚,蹙眉打量她片刻,方道:“小姐甚是從容。”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不從容也別無他法。既如此,又何必掙紮。”開玩笑,這人的身手連周映都能輕描淡寫一招搞定,那麽多高手的圍攻之下也能暗中助她們逃出,還不被她們發覺,自己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登個山都得坐轎,能逃掉才有鬼呢,還不如好好休養生息。

人貴自知啊!

想了想,覺得有件事還是必須解釋一下,“有一事閣下怕是誤會了,我等並不曾擄劫令妹,不過與她甚是投契,以曲藝相交而已。”

對方一聲冷哼,“你沒有。但那個人有。”

慕儀蹙眉回憶片刻,實在想不出姬騫是在何時已把心頭的打算付諸行動還被這人給看了出來,只得暗罵一句,真是個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壞事還沒幹就被人發覺了,倒連累了她!

“冒犯了。”一個聲音傳來,便見那男子伸手上前,似欲握她臂膀,慕儀頓時大驚,“你要作甚!”

“我們需得立刻趕路,小姐‘手無縛雞之力’,難不成打算自己走麽?”

“便是如此,你也不可碰我,否則豈非壞了我女兒家清譽!”

“某……”

“別某某某的!沒得商量!你若敢碰我半分,我便立刻投繯縊死自己算了!沒的受這般屈辱!”

秦繼看著這個片刻前還覺得從容淡定的女子,微嘆口氣,“小姐以為某是那孟浪之徒?某既應允將小姐安全送回聚城,自不敢有半分無禮,小姐多慮了。”

“那,那你方才伸手,意欲何為?還說什麽冒犯了……”

秦繼攤開右手,一片翠綠的樹葉躺在他紋絡清晰的掌心,“適才見落葉飄飛,怕亂了小姐妝容,這才伸手接住。至於說冒犯了,”指向江畔,“我們此番走水路,那裏藏有輕舟一葉,只是舟身簡陋,怕是要累小姐受些辛苦,因而致歉。”

慕儀只覺得自己耳畔微熱,不知道臉上是不是也紅了,慌亂地背過身子,她結結巴巴道:“那,那我這女護衛你要如何安置?”

秦繼語氣淡淡,“總不會讓她有事便是。小姐勿憂。”

半柱香後,周映被藏在江畔的樹叢之內,慕儀則登上了她此生坐過的最小的一艘船,剛踩上去船身便左右搖擺,嚇得她花容失色,還好秦繼隨後便一腳踏了上去,穩住了小舟。

撐起長蒿,小舟如離弦的劍一般飛快地劃向江心,慕儀看著頭戴箬笠、身披蓑衣的秦繼,心道果然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這對兄妹扮起漁夫來都能以假亂真,實在不能不讓人懷疑他們父輩的職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