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冊 第四十七章 小損大益(第5/5頁)

我冷冷道:“是誰告訴你,你的生母是被人害死的?”高朠只管望著我,目光一刻不曾松懈。我嘆息,“你的生母是在京中病逝的。”

高朠道:“兒臣的生母既是病逝,為何父皇不肯告訴兒臣?”

“你的父皇有他的傷心與難處,所以不願提起。你的生母確是病逝的。”說著口氣加重一重,“皇長子覓真求實,孝心可嘉。然逝者已矣,何必令皇後難過?皇長子薦往察來,當知輕重。”

高朠的目光有不合年齡的沉斂與深邃,像兩股靜謐的冷泉。他長嘆一聲,細細地卷起啟春肖像,雙手捧起,躬身告退:“兒臣這就去母後的宮裏,等母後回宮。”他腳步輕淺,衣袍揚起一角,似蝶翼收起,無聲吻在花間。

綠萼目送他出了昭陽殿,不禁冷笑道:“娘娘何必這麽好心,就讓皇長子以為他的生母是皇後害死的,母子不和一輩子才好呢。”

高朠雖然養在啟春膝下,終究不是親子。啟春還年輕,日後若生下自己的皇子,大可不必在意高朠。若高朠失寵於父皇,又失愛於母後,身為皇子,還有什麽前程?這一層意思,他是聽懂了的。銀杏笑道:“母子和樂不是很好麽?”

綠萼道:“只怕皇後也不領娘娘的情。”

銀杏笑道:“綠萼姐姐謬矣。娘娘這麽做,不是為了皇後,而是不想得罪聖上。聖上希望皇長子忘記生母,自也希望他與皇後母子和樂,彼此沒有嫌隙。目下宮裏就一後一妃,離間惡行,難以隱瞞。”

我笑道:“銀杏此言得之。”

第二日,施哲的噩耗傳來。說是渡黃河時,為河盜劫殺。我正臨摹一幅山水圖,聞言手一僵,蘸飽了墨的筆在紙上重重一點,淵中的遊魚化作一具僵仆水中的屍身。濃墨重筆,含冤難沉。我跌坐在椅上,顫顫巍巍地將筆擱在鎏銀如意筆架上,怔怔道:“綠萼在哪裏?”

小錢道:“綠萼姑姑在後面分年賞。”

我支額道:“暫且不要告訴她,免得她傷心。”

銀杏道:“這種事情怎麽好瞞得住?不出幾日闔宮都知道了。該傷心的逃不過,有緣無分便是有緣無分。”我轉頭望了銀杏一眼,她卻淡然。她在說綠萼,又仿佛在說自己。原來失愛的哭聲,早已存貯在每一個女子的心中,該放出來時,誰也別想藏住。

我嘆道:“也罷,你們慢慢說與她聽吧。”說罷收了畫紙,揉成一團拋在炭盆之中。

正說著,外面小丫頭報女典封若水求見。封若水入宮十數日,除了那一日來謝恩,從來不曾來過遇喬宮。行過禮,我笑道:“年下事多,封大人倒有空往後宮來。”

封若水笑道:“我來看望姐姐。”不待我說話,她眸光一冷,“姐姐聽說施大人的事了麽?現下施府正在舉哀,皇後已派中官去吊唁了。”

我頷首道:“聽說了。可惜我困坐昭陽殿,不能親自去看望采薇妹妹。”

封若水道:“妹妹有一疑惑,施大人真的是河盜所殺麽?”

我心中一顫:“妹妹為何有此一問?”

封若水道:“我聽爹爹說,施大人致命傷在咽喉處,是一刀斃命。那傷口,倒像是自——”她忽而住口,默默端起茶盞。一個“刎”字和著滾燙的茶水被吞入腹中,接著輕輕呵了一口氣,“莫非是‘盜殺李輔國’?”

唐書代宗記載:肅宗上元三年十月壬戌,“盜殺李輔國”。唐肅宗時的權閹李輔國,因勸肅宗即位有功,權傾朝野。唐代宗深恨李輔國,卻因他有功不好下詔處死,於是派刺客割下他的頭顱,丟在溷廁中,謚號“醜”。

是“五王之禍”還是“盜殺李輔國”,是“河盜劫殺”還是“自刎”,又有什麽分別?我不能亦不忍回答,沉默半晌,只淡淡問道:“董大人如何了?”

封若水眉心一聳:“姐姐說的可是大理寺卿董重?”我點點頭。她又道,“董大人早已辭官,施大人的遺體入京後,董大人在家暴斃。”接著她語含嘲諷,“陛下聽聞奏報,還派姜敏珍親自去董府哭了一回。”

董重與施哲一同查辦弑君之案,終究也逃不脫一死。我一呆,金色紗帳、銀色雪光、暗紫熏籠、茜朱華衣在我眼前拼合成光怪陸離的一片,迅疾模糊起來。我低了頭,無聲嘆惋:“知道了。”